怎麼回事?!
老仆仍在憤慨:“二公子本打算在今日文會上,将此書呈給穎王。沒想到,第五卷竟錯漏百出!害二公子顔面掃地!”他捏着書頁,翻到一處,“你抄錯哪裡不好,偏抄錯這個字!”
長滿老繭的手指下方,一個字醒目地刺進顧雁視野。
這是穎王寫的一首悼亡詩《澗邑行》。抄寫時她還暗暗感慨:寫得還挺真情實感。然而眼前書上,原文一句“長懷以憂”,卻寫成了“長懷以樂”。
顧雁倒吸一口涼氣。
這一錯,把穎王緬懷亡父的憂傷之情,寫成了歡樂。
“穎王殿下翻前幾頁時,沒說什麼,翻到這裡時,就把書遞回給了二公子。二公子一看,差點氣血攻心倒下去。手稿上可沒有錯字啊!你好大的膽,竟敢陷穎王于不孝,陷二公子于不忠!”老仆朝天拱手,說得铿锵有力。
他一直提及的程二公子,就坐在穎王右下方。年方而立的程謙蓄有一绺飄逸長須,此刻他面色如霜:“不敬先王,不敬殿下,乃是重罪!”
原來,今早弄出這般大陣仗,歸根結底是源于這個“樂”字。
如今有多少人百般逢迎穎王,就有多少人憤慨聲讨他。
傳聞先穎王病重之際,衛柏弑兄奪位,将先王氣得一命嗚呼後,又變本加厲軟禁齊帝。梁城之外,無數人罵他篡權竊國,狡詐無情。
所以,衛柏早上什麼都沒說,隻把書遞回去,程二公子便惶恐得快暈過去。
說穎王面對父親亡故,還心懷歡樂,是在指代什麼?!
兩字相差甚大,是無心筆誤還是故意嘲諷,誰說得清?!
怪不得,程二公子急得即刻派人找來手稿,還把傭書人統統押來,以證自己的清白。
一陣寒意交織着怒火,從顧雁的脊背直竄天靈蓋。
眼下他們都怪她寫錯了,簡直是天大的冤枉!她若背了罪名,豈非死路一條!
她壓住發顫的手,捏緊書冊:“我從未抄錯!有人模仿我的筆迹,替換了我抄好的書頁!”
“小人可沒做過這種事!”跪在身旁的趙管事連忙呼喊。其他傭書人也連忙附和,大喊冤枉。
“我也沒做過!”
“抄錯字乃是常事,她自己寫錯,還賴到别人身上!”
“天天忙個不停,誰有閑工夫陷害她!”
周圍座上的士人們,交換着懷疑的目光。
座首的衛柏斜倚憑幾,淡然瞧着衆人神情,任屋内喧嚣四起。
顧雁默然翻着書,心情愈發低沉。
錯字與她的字迹一模一樣,她來回看了好幾遍,也沒看出差别。對方不僅模仿了她的筆迹,重抄了錯字所在的整張書頁,還把她線裝完成的書冊拆開,再替換重裝,才仿得這般天衣無縫,可見對方是傭書老手。
顧雁眸中浮起霜色,冷冷睨向旁邊喊冤的衆人。
書肆這些傭書人裡,她是唯一的女子,一來就憑本事拿到最高工酬,還得到老管事信任,總能傭抄重要書稿。曾有人陰陽怪氣,問她怎不在家相夫教子,拼命賺錢作甚。她懶得解釋,也從未跟人起過沖突。沒想到,今日竟攤上這般禍事!
她厭惡至極地收回目光,俯首說道:“常年抄書之人,模仿字迹并不難。容娘乃一介孤女,流民出身,何苦得罪穎王自尋死路?還請公子詳查。”
程二公子緊蹙着眉,問道:“若按你所說,有人大費周章模仿你,所圖為何?”
“大概,”顧雁長睫輕顫,“想把我趕出東文書肆吧。”
有人啧啧輕嗤:“不至于吧。”
程二公子疑窦地打量她,又看向伏跪的其他人。片刻,他撫須搖頭:“行了,莫再狡辯!嚴都尉,請即刻将她嚴加處置!此人與汝平程氏沒有半分關系!”
滿座目光落在她身上,冷漠的,同情的,看笑話的,就是無一人願為她說一句公道話。
顧雁捏緊手,陣陣寒意襲來,漫過顫抖的脊背。
這厮根本就不想調查,他隻想立刻找個罪魁禍首,對穎王有個交待,然後甩開這樁丢臉之事。
他所喚的嚴都尉,便是站在衛柏身後的神鸮營都尉,姓嚴名義,字叔仁。此人皮膚黝黑,高大壯實,一直面無表情,一雙鷹隼般的眼睛直視前方。聽聞此語,他隻轉頭看向穎王。
衛柏睨向右前方,将程謙義正辭嚴的表态收入眼簾。他微微擡手,嚴義便跨步上前,拿走顧雁手中書冊,返回躬身遞上。衛柏倚着憑幾,翻起書頁。
程二公子再次喚道:“嚴都尉,将她……”
“墨有區别!”顧雁忽然插話。
“什麼墨不墨……”
程二公子的話沒說完,衛柏翻書的手一停,他擡眸望向她:“詳說。”
他聲音低沉,仿佛玉磬回響。穎王一開口,滿堂嗡議驟然停下,室内重歸死寂般的安靜。程二公子也迅速咽下沒說完的話,立馬換上恭敬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