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妄生看着她。
她就站在自己身邊,披着略微寬松的白色狐裘,肩背挺直,不曾顯露出一絲卧床多日的病态。當她望着下方那一排排屋脊時,他試圖從那雙眼睛裡找出點類似于興奮的情感,哪怕一閃而過。但毫無收獲。
他隻看到了一如往常的平和,以及幾分沉靜的莊重。這當中沒有一丁點刻意僞裝出的浮誇感。仿佛她真的對這座漁村所發生的慘劇感到同情,也對那些逝去的生命深感惋惜。
“……有時我會想,”檀妄生收回目光,望向那片死寂沉沉的村落,說,“如果當初我聽了老頭子的話,收斂一點,老老實實做個懂禮謙和的臣子,是不是就不會落得今日這種處境了。”
“……将軍掌握着檀家火铳之術的核心,又是鎮守邊境的統帥,本就身份特殊。”蕭明燦說,“就是要讓所有人知道,守護北洛的竟然是個随時會在朝堂上發瘋的怪人,他們才會對将軍惶恐不安,避之不及,而不是在宮中傳些離間君臣的話……所以,”
她似乎認真想了一下,而後道:“在我看來,這恰恰保護了将軍,讓将軍能利用那股隻想要命的瘋勁在皇上和太傅之間斡旋。”
檀妄生笑了笑,“國師覺得,我是為了保護檀家和手裡握着的東西,才會裝成一個随心所欲的瘋子?”
蕭明燦擡起視線,目光輕輕掠向他頸前那道傷疤,“更像是本性使然。”
“那國師呢?”檀妄生問,“國師也是本性如此嗎?”
“将軍覺得呢?”
“……這個嘛,”檀妄生望向遠處,似乎想到了什麼,忽然說:“國師知道嗎,三年前,當我們剛踏上這座島時,正好趕上了一年也就隻有幾次的海霧,你隻能看清五步之内的東西。那些怪物在我們登島後的第二天就出現了,但在濃霧裡,我們最初隻以為那是隻野獸。”
蕭明燦聽着他的話,說:“野獸遠比怪物要好對付得多。”
“所以,我們最開始隻能住在荒村邊緣。”檀妄生回憶着說,“它們在‘保護自己’這方面上很聰明,或者說很識趣。當有官員在島上尋察時,它們根本不會露面,偶爾會有一兩個巡邏官兵失蹤的情況,但大多數人會把這推測為不慎墜崖,或是其他意外。他們試圖找過同伴,最終一無所獲。”
檀妄生朝着前方的村子示意。
“于是,他們看着那些破敗的屋子,想起了曾經讓世外桃源一樣的地方短短一個月内成為廢棄荒村的原因。那些鬼怪之說,詛咒,疫病……”他笑着聳聳肩,“當你看到這種地方,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想象這裡是不是真的會有那種拉人陪葬的怨鬼。而當這種‘偶爾無端失蹤也找不到屍體’的意外發生到第四次時,他們就放棄了登島。”
蕭明燦知道這一點。畢竟那時根本沒人會想象到世上還有這種怪物存在,更不會聯想到那次爆發的營嘯竟和漁島那場“瘟疫”有關。對于周圍海上巡哨的官兵來說,它隻是座普通又險峻的無人荒島。
檀妄生說:“那些官兵隻是坐船在海島附近巡視一圈,确保沒遇到什麼可疑船隻出現、那裡不會成為水匪的窩點,就算完成了任務。”
蕭明燦溫和地傾聽着。
“所以,這就導緻了,他們給我們的海島村落分布圖就像是敵人調包後送來的‘陷阱’一樣——幾乎圖上标注出的所有能進入的洞穴、看起來很堅固的屋子,都是那群怪物的巢穴。我們為此折了不少人。”
檀妄生對蕭明燦說:“我們當時被濃霧困在了海島邊緣的屋子裡,那地方簡直破爛不堪,怪物稍一用力就能撞開房門,而且又沒辦法種菜和養豬。所以,哪怕那幾天濃霧不斷,我們也必須盡快動身,去找到适合生活的地方。”
蕭明燦緩緩點了點頭,“就像前兩批押送隊伍一樣。”
檀妄生說:“我們花了整整兩個月的時間才摸清那附近的洞穴,哪些地方難以踏足,哪些地方需要毀掉,以防怪物藏身。以及,哪些地方适合當作引誘怪物的陷阱。”
他們走下坡道旁的石階。蕭明燦看着兩側破敗的房屋,這裡曾是怪物在黑夜裡偷偷栖息的巢穴,發生過數次鮮血四濺的圍殺,尖叫聲在沉重的院牆間回蕩,留下難以褪去的暗紅色痕迹。而如今,這裡連老鼠跑竄的影子都沒有,隻有幾扇破損的房門随風輕輕擺動,像是幾縷不願離開的殘魂。
“這就是樂趣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