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檀妄生對你有知遇之恩。”沈祈安往椅背一靠,晃着手裡的酒囊,閑聊道:“你們在戰場上出生入死多年,他改良了鎮北王留下的那批火铳小隊,帶着你們打下一場又一場的勝仗,那些邊陲的蠻人看到你們就如同看到了會法術的巫鬼,因為你們打起仗來比他們還野,比他們更瘋。”
周衛垂下眼,又喝了幾口酒。
“但可惜,這種風光也随着那場營嘯盡數崩塌了。”沈祈安稍微仰頭,看着黑漆漆的屋頂,緩緩道:“你們的戰友在交戰前夕忽然變成了那種所謂的怪物。你們迫不得已,隻能親手解決他們的性命,哪怕他們當中或許有人跟你說起過,一個戰士能死在戰場,是最好的歸宿。但可惜,他們死在了……”
“都是過去的事了。”周衛忽然道。
沈祈安目光投回到周衛身上。
黑暗積聚在房間四角,正随着漸熄的燭火朝這邊逼近。沈祈安看着他慢慢把碗放下,那聲磕響清脆得像是黑夜裡相碰的刀鋒。周衛看着光影浮動的水面,在那寂靜裡停頓了一瞬。沈祈安能猜到他在想什麼,也許是刑獄裡幽微的燭火,又或是軍營裡被火光映亮的泥窪。
“營嘯爆發後不久,那群蠻人就發動了突襲。後來用了将近一個月的時間,我們才奪回了那片營地。”
沈祈安緩緩說,“那個時候你們應該已經離開皇城了,肯定不知道這件事吧。清理戰場的人趕到時,發現那地方幾乎已經化為了灰燼。大多數士兵連能證明他們身份的腰牌都沒有,也沒有任何人通知他們的親人,他們就這麼……”
周衛擡眼看他。
“我理解,這是迫不得已之舉,也沒有任何責怪你們的意思。隻是……”沈祈安瞟了眼桌上的刀,說:“我知道檀妄生對于你們來說,就像是無所不能的神。他讓你們離開了那個自相殘殺的煉獄,又帶你們活着走出皇城,到這裡來尋找真相。他照顧你們,給你們那茫然又充滿負罪的日子找來了生機,但那前提是你還活着,并且沒變成那種鬼東西。”
周衛沒有回話。兩人的影子在牆上攀升晃動,像是要化形的怪物。
沈祈安右手壓着桌面,稍稍傾身,影子也跟着逼近。他壓低了聲音,道:“如果你成了那不人不鬼的東西,你也會和他們一個下場,去‘感染’别人,或被一刀剁了腦袋,而沒有任何人會把這消息告訴你的親人。”
周衛凝視着他,左耳那道歪扭的傷疤像是個獰笑的嘴。然後,他真笑了起來,盡管那笑容轉瞬即逝,“實不相瞞,大人,我在很久之前就已經想到自己說不定會有這麼個下場了。”
沈祈安說:“但沒想過在眼看就要結束這一切的時候變成怪物吧?”
他給周衛繼續倒酒,看着那水滴緩緩往下落,“如今我們已經了解那群鬼東西習性,距離找到解決它們的方法隻差那麼幾步。城裡人多混雜,不好找那鬼東西。但這座島不一樣,這裡就像是山頭裡的匪窩,隻要有武器有兵力,我們總能在它們身上再挖出一二線索。而正好,這兩樣我們都有。”
酒味在狹小的房間裡彌漫,像是一層厚重的霧。
沈祈安說:“如果你能再告訴我們一些事。等我們過幾天上了島,說不定能更快解決這個問題。畢竟,隻要它們存在一天,誰都有可能會變成那種不人不鬼的東西。”
周衛說:“大人,能告訴的,我都已經……”
“兩年前,我有個任務需要出城一段時間。”沈祈安放下酒囊,比了個動作,說:“回來後,我發現我家裡的小妹竟然長高了這麼多。你知道的,十來歲的孩子,簡直一天一個樣。我當時去了也就不到一年的時間,回來後,她連最愛疏的發髻都換了個樣,我差點沒認出來。”
燭光微弱。周衛緩緩靠回到椅背裡,像是受傷後躲進洞穴陰影裡的熊,隻隐約露出一邊瞳孔。他看着那本被酒滴濕的書,最後一句質問被恰到好處地暈染,像是聲嘶力竭卻模糊的嘶吼。
牆上的影子漸漸融進黑暗。
沈祈安看了眼蠟燭,拿起佩刀,起身說:“時間不早了,我也該走了——對了,我倒還真有點好奇這本書的結局是什麼了,如果你看完的話,到時告訴我一聲。”
他沒再看周衛,轉身走向房門,在碰到門闩的瞬間,聽到周衛開口。
“明日。如果明日是個晴天的話,我可以帶大人去荒村附近看看。”
周衛說,“我的确已經将所知道的都告訴大人了。但也許……等大人親自去了怪物曾久居的荒村裡瞧一瞧,說不定能發現些我們從未察覺的線索。”
“——我們的确找到了些線索。”
天色昏沉,周圍依舊霧蒙蒙的。沈祈安看了眼甲闆上那幾具官員的屍體,接着從錦囊裡取出兩塊沾血的腰牌和一顆鐵彈,遞給蕭明燦。
“我們在一處荒屋外發現了這個。”沈祈安說,“當時那屋子外的院牆上布滿彈孔,上面還有大片斑駁血迹。不知為何,我當時就突然想到了先前那兩批押送的隊伍,直覺不太對,便進去看了眼,結果就在院牆角落裡發現了這個。當時它們被埋在了茅草堆下,那裡面也有一點血迹。”
旁邊的言生看了眼腰牌的名字,“……這的确是上一批押送隊伍的人。”
蕭明燦翻了翻其中一塊斷掉的腰牌,說:“将軍在牆上看到了彈孔?”
“很多。”沈祈安道:“堆放茅草的那面牆上正好有三個彈孔。”
“……大片斑駁血迹,滿牆的彈孔,官員的腰牌。”言生思索着擡起刀,擺出架着火铳的姿勢,轉身瞄準其中一個跪在地上的随從,以及他身後的護欄,“有這麼巧的事嗎?”
“沒那麼巧的事。”蕭明燦稍稍壓下刀,讓言生的刀尖瞄準周從友的肩膀,想象着鐵彈擦過他的左肩,打穿護欄的景象,“看來,屠殺發生那個雨夜,在他們跑出島中心後不久,影将軍也帶人出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