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敏便叫,“虞暨。”
許久,男人在黑暗中撐起一點眼皮。
“你到家了,回吧。”
男人在她膝上仰起面龐,神色恍惚,動作遲緩。
魏鐘催促,“卑職送虞大人。”
姜敏還不及說話,臂上一緊,低頭便見蒼白的一隻手死死扣在那裡。男人張着眼,定定地望住她,白得可憐的面上一雙唇色澤如鮮血,猶在抖個不住,他仿佛在說話,卻隻能發出含混一點喉音。
姜敏皺眉,“你要說什麼?”
男人攥着她,用力撐起身體。姜敏隻覺肩上一沉,男人撲在那裡,火盆一樣的面龐貼在她頸畔,他攀着她,像深海中的人攀着救命繩索。
隻這一下,姜敏便知道眼前這個人根本沒有意識,吩咐魏鐘,“不必了,回宮。”
魏鐘一滞,“是。”
馬車複又前行。姜敏擡手扣住男人發燙的脖頸,“行了。”
男人一言不發地攀住她,指尖掐着她臂上一點衣料,神經質地一蜷一縮。
姜敏隻覺心浮氣躁,“虞暨。”
“不。”
黑暗把感官的體驗放得極大,姜敏隻覺貼着自己的男人的皮膚燙得驚人,漸漸有微涼的水意打在她頸畔,又飛速冰涼。
“不。”男人說不出話,隻是在墨汁一樣濃稠的黑暗裡艱難掙紮,固執地重複,“……不。”
……
虞青臣在沒有邊際的漫天風雪中踽踽獨行,不知道走了多久,終于行到盡頭,便失去意識。醒來時身畔有熏人的暖意和龍涎醇厚的木香,他用力睜眼,入目是頭頂床帳繁複華麗的織錦——不是他的住處。虞青臣心下一驚,拼命坐起來。
帷幕外有人道,“大人醒了?”是徐萃,是皇帝近侍——
這是在宮裡。
昨日發生的事好似斷了章的樂譜,回憶一片一片,連不起來,記憶停留在皇帝立在自己家院外時的模樣,她分明離他那麼遠——但是他如今竟在宮裡。
帷幕從外頭撩起,徐萃站着榻前,含笑攏着帳子,“大人可好些?”
“打擾姑姑了。”虞青臣道,“下官這便回去——還要早朝。”
“大人還有些發熱,太醫吩咐勿亂動,安生歇息。”徐萃又寬慰,“大人放心,今日不用上朝。”
虞青臣一驚,“為何?”
“昨日夜間又落雨,初春天氣長雨入冬,竟冷得邪門。陛下便命今日不坐朝,南書房議事。”
南書房議事由内閣宰輔和相王殿下主領,朝臣隻有六部尚書和輔政院三司都督有資格參與,其他人若無本奏是不能入内的——
此時南書房正燒着熏籠,暖意融融的。内閣首輔趙仲德左側居首,自他以下六部尚書按序落座,右側坐着輔政院三司都督。趙仲德看着右邊空着的首座,“陛下,輔政院宰輔長久虛懸于朝廷無益。”
衆臣皆不吭聲——趙首輔說的是輔政院,其實是在催促皇帝大婚。皇帝登基這些時日,衆臣早知皇帝對此事不熱絡,便不肯附和。
果然姜敏道,“趙相放心,吏部勤謹,正用心拟着。”便看吏部方向。尚書趙舉站起來道,“名冊已經拟得,共三十又二名,無一不是朝中才俊——”
“今日不議這個。”姜敏打斷,“林奔。”
“是。”輔察司都督林奔應聲站起,“臣奉旨清查廢帝餘孽已有三月,輔察司上下用命,至昨日緝拿賊衆計九百二十三名,問訊過半,确認賊首三十六名,賊衆一百二十三名,交大理寺定罪。”
趙仲德吃一驚,“有這麼多?”
“隻少不多。”林奔道,“還沒審完。說不得拔着蘿蔔帶出泥——”他停一停,目光從對面衆人身上慢吞吞掠過,不冷不熱道,“還有漏網之魚呢。”
輔察司是輔政院轄屬,掌管中京治安并監察百官——就是皇家暗探。都督林奔出身燕王府,跟着皇帝打江山過來的,雖然身居高位,年齒卻極輕——剛剛二十五。此人除了皇帝六親不認,最是冷血冷面的一個。他這段地獄發言結束,南書房跟大雪封了山一樣,無一人言語。
姜敏道,“你那輔察司才幾個人——分些出去由刑部一同審問也罷。”
林奔立刻跪下,“茲事體大,臣必當親力親為。”不等皇帝反對又道,“輔察司上下晝夜不停——陛下允臣三月,必定審理定結。”
姜敏一笑,“既如此,依你便是。”又道,“你隻管忙你的案子,也不必上朝了,有事直接禀朕。”
林奔大喜,“臣必盡心竭力,絕不敢有辱聖命。”說着又道,“臣還想同趙相讨個宰相敕令。”
趙仲德心下一沉。
林奔道,“廢帝餘孽當日多身居要職,難免同六部同僚有所往來——求趙相準允,諸位同僚若被攀咬,屈尊往我輔察司衙走一趟,以作澄清。”
閻王開口,果然沒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