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珞心中暗罵,卻還是硬着頭皮迎上陸棠舟的視線。成敗尚未定盤,她沒有理由先丢盔棄甲。
陸棠舟生了雙标準的桃花眼,微微上翹的眼尾鈎子一般,不經意就能勾去人的魂,此刻未盡的燭火映在他濃似夜色的含情眼波,便似星光搖曳,熠熠生輝。
讓人很容易忽略,那水草一般潛藏在眼底的暗湧,仿佛隻待她在他的眼波中淪陷,失足,将她死纏不放,叫她溺斃而亡。
指甲深陷掌心,商珞以刺痛提醒自己鎮定。
福禍皆有定數,她能做的,惟見招拆招。
“走吧。”沒有預想中的盤問,陸棠舟隻淡聲吐出二字。
商珞錯愕,随後恭謹地垂下頭,跟在陸棠舟身後。
重傷未愈,陸棠舟行動仍多有不便,隻能暫留鬼市調養。
陸棠舟對她的态度倒是一如往常,可這種虛僞的風平浪靜于商珞而言無異懸在頭頂的利劍,落下時毫無預兆,偏生她又防不勝防。
若非要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形容她當下處境,便似她正策馬在山間趕路,馬卻忽然失控狂奔,将她一同堕下懸崖,本以為死無葬身之地,卻叫一棵橫着的樹挂住。隻是這樹的枝幹太細,承載不了一人一馬的重量,随時都有斷裂的可能。
商珞在提心吊膽中将她的說辭編織得愈發天衣無縫,更是在腦子裡演練了成百上千遍,仿佛惟有如此方能換來她的心安,可陸棠舟似乎并沒有檢驗的打算,就好似那一幕他從不曾見。
陸棠舟越是平靜,商珞越是如坐針氈。可無論如何,隻要陸棠舟絕口不提,她就不能沉不住氣主動開口,否則當真成了此地無銀,不打自招。
“行了姑奶奶!大不了老夫退還你一金便是!”
眼見商珞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剝,鐘離雁不情不願從懷中掏出一塊金餅。
“不必了。”商珞有些煩躁地捏了捏眉心。
沉吟片刻:“他這病既非邪祟,而是蠱毒,那便必然有克制之法,前輩你行醫多年,想來不會不知。”
鐘離雁遲疑道:“法子倒是有,隻不過會要了他的命……”
“能要命?那再好不過。”
商珞語氣平常,仿佛隻是在評價一味再普通不過的藥材。
驚得鐘離雁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不住啧啧:“你這丫頭,前日分明還緊張那小子到不行,轉頭卻想要他的命,這變臉可當真比翻書還快……”
商珞眉頭一挑,不置可否:“我救他是為了交差,殺他是為了自保,這兩者并不沖突。”
鐘離雁将金餅和一張疊好的字條遞到商珞跟前,字條裡寫着克制金剛蠱的法子。
“商丫頭,這算牌之術,你可否傳授老夫一二?”
鐘離雁笑得頗為讨好,自那日親見她在賭場大顯身手,鐘離雁瞧見她便如同瞧見錢袋子一般兩眼放光,左一個“姑奶奶”,右一個“小祖宗”的纏着她教他如何算牌。
“也不是不可。”商珞輕描淡寫地笑了笑,卻隻收下字條。
見商珞松口,鐘離雁喜出望外,隻是臉上的笑還未綻開,便聽商珞話鋒一轉。
“不過晚輩有一事不明——前輩既對身外之物如此看重,當初為何甯求一死也不肯給雍王治病?前輩若是肯據實相告,晚輩定當傾囊相授。”
商珞好整以暇,她當然知道,其中緣由同甯落微有關。
對于這個容貌極度酷似她的女人,她多少存着幾分好奇,隻可惜莫說雍王府,便是整個上京城都對她諱莫如深,以至她對這個女人的印象,至今仍停留在那幾幅畫像。
鐘離雁緊抿着唇,渾濁雙目中原有的光彩一瞬間頹敗下來。
“人皆有不願吐露之私,前輩如是,晚輩亦如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前輩便莫要為難晚輩了。”商珞笑意斂起,如果不是因為陸棠舟,她又何至同鐘離雁在這種事上耗功夫。
“丫頭,你若是肯教老夫算牌,老夫便告訴你如何解這小子身上的蠱,如何?”
商珞未料鐘離雁賊心不死,更未料鐘離雁學精明了,這回竟當着陸棠舟的面問出這話。
無聲冷笑,即便陸棠舟這蠱毒真有救治之法,實施起來隻怕也是困難重重,否則早在陸棠舟昏迷不醒時,鐘離雁便同她漫天要價了。
如今竟想以此換生财之道,算盤珠子就差沒蹦她臉上了。
“此話當真?”商珞杏眸驟亮,不動聲色将目光移向陸棠舟,後者視線微有動搖,轉瞬卻又恢複無瀾。
如果在平時,商珞不會覺得奇怪,可眼下卻不由生出疑心。
一個因惡疾自幼飽受折磨之人,在得知自己的病症藥石可醫時,反應無論如何都不該如此平淡。
除非,陸棠舟早就知道這個方法。
可為何他對此緘口不言?
電光火石間商珞福至心靈,一股寒涼直竄脊背,仿佛呼吸都沉重異常。
在得到鐘離雁肯定的答複後,商珞不假思索,“成交!”
一來她并不怕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畢竟算牌若是人人都學得會,每一個踏進賭場的賭徒豈非都要腰纏萬貫?二來,這是陸棠舟對她真正的考驗。
陸棠舟略感意外地啟目。
少女纖瘦的身影在深夜幽暗的燭火下并不真切,雙眼微微一眯,便似一團亂麻。
千頭萬緒,捉摸不透。
想要快刀去斬,腦海卻不聽使喚地閃回初見之時,她衣衫單薄,跪在雪地,氣息奄奄,遍體青紫的皮肉,包裹着嶙峋的骨,仿佛風一吹就能散架。
可她脊背如松繃得筆直,眸中是雪虐風饕也無法撲滅的光芒,令他即便遙觀亦心神搖蕩,明知是狼還是忍不住引入室。
糾結到最後生出的幾分不忍令陸棠舟開口:“你不必如此。”
陸棠舟語氣極寒如冰,可商珞卻反而生出一種直覺,陸棠舟心中并不似他表現的這般堅不可摧。
“郎君這是哪裡話?”
商珞唇邊蕩漾開一絲笑,“郎君可是小人的救命恩人,隻要能治好郎君的病,便是要小人舍去性命,小人也甘之如饴。”
論逢場作戲,從前她沒輸過,今後更不會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