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的臨時集會很有效,直到行至海法南端都沒有再次與薩拉森人交鋒。随後他們改行山路,每到達一個河谷入海口再決定是否要進行糧草與人馬的交接。
這幾日順風,弗蘭德伯爵的三條柯克船走得幾乎和威尼斯人的槳帆船一樣快,先騎兵一步抵達河谷處淺海停泊。
海岸山勢在這裡陡降,連綿如龍脊的山巒仿佛被大馬|士革|刀憑空劈開,沿着寸草不生的幹涸時令河出現了一道峽谷,經峽谷西進是往昔河水沖刷出的沖積扇,這裡的黃沙中掩埋過魚骨,還有沖突、劫掠留下的骷髅,朝聖者遺落的銀十字與法蒂瑪之手*。僅有少量苜蓿和散沫花點綴于灰色山岩上,小道在山丘上盤旋蛇行、于枯黃的灌木中若隐若現,令鮑德溫想起他和達芙涅打馬而過的城郊。
(*法蒂瑪之手:阿拉伯人的護身符。)
“太美了,可全都是阿諾佩亞*啊!”傑弗雷終于站上了平穩的土地,一看見這壯美震撼的荒原山色便感歎道。
(*阿諾佩亞:波斯國王薛西斯通過這條小道繞到斯巴達勇士背後奪取溫泉關。)
谷地狹窄不利于騎兵作戰,屆時必然擠擠攘攘地縮成一團,薩拉森人又熟悉當地環境,可能從某幾條名氣沒阿諾佩亞那麼大的小道包抄,并占據山間高地向擁擠在“港口”的十字軍發起沖鋒。
“運氣不好的話又會是哈丁雙角的情況,”伊西多爾一手檔去午後刺眼的陽光沖山坡上極目遠眺,不得不說換了具身體後視力好多了,“從地勢低處組織一次反沖鋒就死一半人。我可不想做斯巴達勇士。”
他們正命人把弗蘭德帶來的戰馬從船上分批帶下來落地散步以緩解暈船(沒錯,這方面馬和人一樣,也沒人會給馬灌生雞蛋),吃草倒是次要的,反正船上有的是幹草。未至戰時,傑弗雷和伊西多爾除去鍊甲,僅着半舊的亞麻襯衣和馬褲,解開靠脖頸的扣子,腰邊别着短劍,看上去像兩個普通的法蘭克牧民。
“我從來沒覺得黎凡特像今天一樣美!好不容易松快些,我至今還未完全适應鎖子甲和諾曼劍的重量。”雖然少年人一路上都表現得活潑愉悅(除了他叔叔過世之時),卻很少像現在這樣徹底放下心事開懷大笑,并坦然發表自己的看法。
“這倒還好。可是自行軍伊始我就開始想念阿克的澡堂。”他抱怨道。能正常洗澡後他就迷上了當地人開的澡堂,洗得比異教徒還勤。法蘭克人應當向他們的敵人多學學。
傑弗雷拿出翻越牧場圍欄和酒館櫃台的本事來,躬身助跑幾步,利落翻身躍上一匹還沒上鞍套的馬抓着它的鬃毛就沖了出去,讓黑發青年吃了一驚。海風吹亂少年人棕紅色的短發,“弗蘭德低地的牧草長得才叫好,能淹沒你的靴子,馬群跑過後踩出草汁的芬芳你一輩子都忘不了.....對了,”他說着馭馬來到伊西多爾面前,“打完仗你會和我們回那裡嗎?”
對方啞然失笑:“我都是根特領主了,還要次次從聖殿騎士團的銀行收佃農的租嗎?封君把封臣綁回去都可以!”
“哈哈,是應該綁回去,”少年人熟練地控馬在他周圍轉了個圈,馬匹的尾鬃快甩到他臉上,忙用手去擋:“别鬧!”
“我的封臣,叔父給我最大的遺産,我都快離不開你啦!”有你在身邊就好像同時擁有一個博洛尼亞的學者和一個巴裡安那樣出色的将領,還是直來直往又好說話的那種。
伊西多爾擡頭沖他爽朗一笑:“希望我能擔得起這個稱呼。”
有時候不做封君,做個被信任且自給自足的封臣也不錯。他最近還在擔心傑弗雷忌憚自己,以後會像當年的他一樣對值得信任的人産生懷疑與誤解,現在看來這擔心是多餘的。
“等等,那是誰?”
傑弗雷指着遠處山間小道喊道。三騎出現于山巒與天空的交接處,他們的身影鑲嵌于湛藍晴空下格外顯眼,銀盔反射着耀眼的陽光。可以從鎖子甲和頭盔的制式看出他們來自十字軍,為首的一人全副武裝、罩着面甲,疾馳至峭壁之前才勒馬沖他招手,幾塊山岩崩塌墜落谷底,一叢鹽堿蒿被砸得發顫。
“噢,他的騎術可真好。”黑發青年平靜地說,不知道是贊美還是嘲諷。
是多隆男爵。
那個自稱是漢弗萊的年輕人趕在大軍之前來找糧草的負責人弗蘭德伯爵探讨倘若薩拉森人來襲的計劃。從他那裡得知十字軍主力會在三小時後的黃昏時到達,在漢弗萊看來或許這會是個好時機。如果表現得當,會令薩拉森人将來幹脆放棄在領糧草時偷襲。
交代完大緻對策後,這位多隆男爵要求和伊西多爾借一步說話。他們走出船艙,來到山下草木掩映的某處,距離船已夠遠。
“你說你會幫助伊莎貝拉。”他轉過身來直白道。
他點點頭,有些不明所以。當然這時他還不知道對過的人會以什麼回敬自己。假冒者該不會想殺他滅口吧?伊西多爾想,即便他除了短劍外手無寸鐵,這也不太可能。他有種直覺,對方不是莽夫也不是敵人。
兩人間保持一段距離,面甲下的人得以與他平視,無形對峙間氣勢半點不弱。伊西多爾能夠看到那雙烏黑的眼睛、略微向下的鋒利眼尾,忽然間有些熟悉,卻由于鐵器的遮掩顯得神秘森冷。
當年别人眼中的他也是這個樣子吧.....
然後他看見面前的多隆男爵把面甲推了上去。
鐵片之下根本不是兩腮潰爛對穿的恐怖面容,也不是哪個他素未謀面的野心家,而是......
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不,現在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姐姐和兄長早已過世,他們沒有任何血緣關系。
似乎頗為享受着他驚詫的神情,多隆男爵幹脆把頭盔摘了下來。
伊西多爾仿佛能聽到自己下巴落地的聲音。她确實是伊莎貝拉,二十三四活生生的伊莎貝拉,他可能唯一在世的親人。她冷豔如故,看上去成熟了不少,但是蒼白疲憊兩頰微陷,烏黑的頭發剪短及肩,枯燥蓬亂像是長時間不曾打理,即便是過得最清苦的修女也不會把自己折騰成這個樣子。有一瞬他下意識地想勸她回王庭休整幾天......
可是耶路撒冷早就淪陷,他們已經沒有家了。彼時身着男裝的達芙涅是快樂且自由的,一切皆可自主選擇,而伊莎貝拉從某種程度上不得不披上這一身鍊甲,作為王室的最後一人戰鬥。
他很想向她道歉,可總是說得太遲,又顯得自作多情。糟糕的婚姻沒法像沒發生一樣帶過,而且就算那時的鮑德溫還活着,也無法保證能夠挽回敗局。
“你能模仿他的嗓音,”他在努力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一直在假扮你的丈夫。”
“是的。”她狡黠一笑,那雙幽深的黑眸子無需再掩蓋什麼,且對他心中所想一無所知也沒必要了解。兩人的地位對調,審問者成了效忠者,“幫助多隆男爵就是幫助我。今後我既是耶路撒冷的公主,也是公主的夫婿。我會親自奪取我想要一切。”
“你會替我保守這個秘密的。”她脫下鐵篾手套,向他伸出手,中指上佩戴着火漆紋章戒指,具有菱形的兩面,分别是耶路撒冷王族和多隆的徽号。
然後黑發青年虔誠地俯身吻過那枚戒指,“願為殿下效力。”
———————————————————
優素福在河谷的背陰處等待着前來交換糧草的十字軍,最初他們的行為完全按照自己預設:從北面的山坡緩緩下行,然後像歸巢的螞蟻一樣擠在谷底的海灘上。人影在寬闊的河口谷地顯得很是渺小,被夕陽照成模糊的剪影。陽光為雲層鍍上一層金邊,半個天空都是紅橙色的,平靜的海面、幹涸的沙地同樣被這色彩暈染得空闊荒涼。
一群人圍在船旁邊上上下下,推着裝滿的小車。貴族與封臣帶領的重騎紛紛從谷底經過,絕不停留,隻預留約五十騎于此地看守。吃水深的柯克船借助中午的漲潮停泊于淺海,傍晚時分落潮,若沒有離岸風與纖夫的幫助,根本無法短時間内離開這片水域。
這樣的地形簡直可以複刻一場哈丁戰役。從山間小路繞道占據高地,從四面八方圍困(大海無意間也成了他們的助力)。雖然薩拉森弓騎不如重騎俯沖時殺傷力強大,但破甲箭和火攻如果運用得當則可以抵充劣勢,慢慢消磨對方兵力後發起圍攻,将裝載大量辎重的船隻和這群騎兵全殲。
随行的阿訇正在戰前布道,一群人圍在他身邊旁若無人地誦經,優素福不敢讓自己的人馬離敵人太近,怕被發現失去先機。
真主在上......庇佑您虔誠卑微的仆人能夠實現吉哈德,守住聖城的門戶。
“大人,我們是否還要按原計劃從山間小道走?”他的旗手扛着未展開的真主徽号問道。
優素福依舊眺望遠處山坳裡的淺灘,柯克船高達十幾英尺的桅杆突兀地出現在地平線上,猶如啟示錄中的巨怪,“為什麼會多出兩條船?”
“或許是想一次性轉出更多糧草吧,我們上次搶了他們十幾車呢!”旗手高興地說,“根據斥候來報,前方的瓦迪越來越少。他們不再有機會取辎重了。”
所以我們的機會也越來越少。他想。你高興得太早了。
“會有援軍駐守嗎?”他狐疑道。
對方果斷地搖搖頭,“那些槳帆船是向威尼斯商人雇的,樂意出力但不樂意出命(你知道的,他們有句話叫:我們先作為威尼斯人,再作為基督徒。)而柯克船上的隻有部分弗蘭德斯人,短時間内無法投入作戰。估計.....還不到兩百。”
優素福決定謹慎行事,他們自己滿打滿算也隻有五百人,如果再拆散那也談不了什麼合圍了,能拖延法蘭克人幾個小時都算得上幸運。可是.....
“到時候再說吧。”
于是當一整支薩拉森弓騎兵如鬼魅般從河谷深處沖來時,部分直面敵人的法蘭克人是震驚的。遠處的塵土揚起,遠遠看去非常駭人,猶如沙塵暴襲來,使他們不清楚對手的人數。
這批薩拉森弓騎有遠程武器,不會離他們太近,顯然拒馬是沒什麼用的,而且也不會有時間去把它們埋下。由于隊伍從未停下,滞留谷底的人馬并不多。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
作為中軍殿後成員,挂名多隆男爵的伊莎貝拉已經率先登上了南側山坡的頂部,看到法蘭克人的隊伍偵查到山坡上也散布着突然出現的敵人,以為自己被包圍了,正猶豫着要不要退回谷底重新列陣營地。
她知道此時的要務依舊是不陷入混戰,離開谷底爬上山坡尤為重要,然而由于山石與荒草的掩映他也不清楚敵人的數量是否值得他們突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