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煊九年,在煊玉皇後的推動下,朝廷允許女子參加科考。
但社會風氣積重難返,能進入考場的女子寥寥無幾。
十七歲那年,鐘禺憑借一腔才華,在考場上勢如破竹,一路闖進了殿試。
金碧輝煌的華昂殿,皇帝稱贊她的才華,親封她為狀元。
卻把她的字“無涯”改為“如芥”,并不授任何官職,隻将她遣去給馬廄喂馬。
皇帝此舉,擺明了就是告訴天下女子:沒用的,就算你考上了狀元,也沒用,到頭來隻能去當個喂馬奴。
若她是個男子,她可以一路加官進爵,平步青雲。
但她是個女子。這世道不平,人心不正。
“鐘如芥,走得再高,你也隻是我腳下的草芥。”同屆探花郎榮登大理寺卿,官袍加身,駿馬之上,他的語氣趾高氣昂。
鐘禺自诩女子人生無涯,自當活出精彩的人生,實現自己的抱負。
但皇命在上,偏見在心。
領旨謝恩的那一刻,她終于明白,原來在巨大的權利之下,她的命、她的壯志、她的尊嚴,在他們眼裡,隻是草芥罷了。
那年的冬天跟今年一樣寒冷,白雪從天上飄下來,如同刺骨的冰刀,比鐘禺前不久承受的那一箭還痛。
沒有人給她送新衣服,她也沒地去領。她仍舊穿着夏天的衣服,衣衫貼着肌膚,風寒侵襲着她的身體。
她很快病倒了。喉嚨因為整日咳嗽變得火辣辣的,渾身像爬過數重大山一樣乏力。
她能感受到身體一點點結成冰塊,眼前仿佛看到了鬼門關。
那天皇帝為了準備圍獵去看馬,作為禦醫,梁生憶随身陪同。
去茅廁回來時,她路過馬廄,看見了病倒的鐘禺。
殿試那天,她曾經親眼見過鐘禺的光芒萬丈,如今這番景象,她終是于心不忍。
她走過去,拿了一枚丹藥喂到鐘禺嘴裡,摘下自己的灰鼠鬥篷,披在她的身上。
鐘禺如同那天中箭躺在床上時被她扶起來一樣,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笑着對她說了聲:“多謝……梁大人。”
她的笑容慘白,但是又倔強、堅韌,仿佛開在冬天裡的臘梅。
梁生憶不知怎的,喉嚨裡像是堵了一塊石頭一樣,又沉又重。
她沒有言語,隻是沉默着把手上的一串珍珠手串摘下來,戴到鐘禺手上。
梁生憶幹澀着聲音開口:“這手串應該有十幾顆珍珠,你想辦法割開,每次用一顆,托别人給你帶點能活命的東西。”
說完她就背着風雪離開了。
庭院裡雪鋪了厚厚一層,她的腳步在地上印出腳印,又很快被掩埋。梁生憶沒有看到。
她也沒看到,鐘禺躺在馬棚裡,眼角滑落的淚珠。
鐘禺心中覺得像是在火爐邊一樣溫暖。
在殿試被當衆賜字“如芥”,她沒有落淚;被發配到馬廄時,她心裡縱使有萬般委屈,她也沒有落淚;同屆探花策馬趕來嘲笑,她也沒有落淚……如今,淚珠卻從她臉頰兩側滴滴滑落了。
梁生憶是皇帝的禦醫,大家自然不敢得罪她,因此這件事就算有人看見了,也沒人敢多嘴。
梁生憶不知道鐘禺後面過得如何,隻知道之後她終于被賞識,逃出了那個鬼地方,跟安甯公主去了安甯公主長大的地方,也就是煊玉皇後的母家将軍府。
公主欽佩她的才華,想認她作老師。但礙于皇命,最終隻讓她作了伴讀。
鐘禺教公主禮義廉恥,也告訴她世間不平。
但世間本就不平。
天泉國戰敗,公主被派去和親。
在離開之前,公主費力為她謀了一個差事,她被派來這偏遠的宣源城當城主。
雖然外人看來是個爛攤子,但對她來說,能保全性命,遠離皇權鬥争,已經是萬幸。
從住牛棚,到成為公主伴讀,再到偏遠的宣雲城,一路的艱辛隻有鐘禺自己知道。
在将軍府,大家都默契地沒有提過那個稱呼,和平的氛圍讓她短暫地忘記了自己曾經收到的不公。
但如今離了将軍府,她知道,在天下人的眼裡,她就隻能是“如芥”。
沒有人敢稱她“鐘無涯”。隻要皇帝還活着一天,她就隻能是“鐘如芥”。
所以當梁生憶跟她說“我還是不習慣你自稱如芥”的時候,鐘禺心裡想的是:我亦不習慣,但我必須習慣。
她在說服自己,也試圖說服别人。
面對已經曾經的救命恩人,她好像什麼也做不了。
但她還是感到一絲溫暖,至少天高路遠,也有故人相伴。
梁生憶離開時,鐘禺對她說:“梁大夫比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開朗了不少。”
她第一次見梁生憶,是在殿試之時。
那時皇帝剛恢複傷勢不久,但為了展示自己的勤政,他堅持主持當年的殿試,不過禦醫需時時陪伴。
梁生憶默默地站在皇帝後面,眼睛裡沒有喜悅,也沒有悲傷,像一個沒有感情的傀儡。
隻有鐘禺被封為狀元時,她眼裡閃過一絲興趣,但很快被掩飾了下去。
如今的梁生憶,眼裡總算有了生氣。
隻不過她已經沒有了當年的壯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