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生憶道:“在皇宮氣虛陰虛,神疲乏力,面色無華,心悸氣短,五心煩熱;如今天高皇帝遠,江湖之大,任我翺翔,自然喜則氣緩。”說完便告辭了。
她走得太快,隻剩鐘禺坐在原地,笑容挂着還未來得及消散。
人走茶涼後,嘴角才緩緩放了下來。她看向窗外,眼神中多了幾絲悲傷。
窗台前,挺拔的脊背落下消瘦的影子,顯得分外蕭瑟。
唐逸鳴在外廳等了半天,梁生憶總算是出來了。
她好奇地湊上去問:“怎麼樣怎麼樣?城主還是要舉行祭祀嗎?”
梁生憶語氣淡淡道:“這都不是我們一個月隻賺一兩銀子的人該考慮的事兒。”
唐逸鳴不知道為什麼梁生憶語氣忽然變得這般冷漠,隻撇撇嘴跟上她的步伐。
是夜,風雷滾滾。
鐘禺跟梁生憶一樣在雷聲陣陣中沉凝,卻又無力回天。
她想起安甯公主問她的話:
“老師,你學的那些仁義禮智信,在這個世道真的能得到實現嗎?”
她當時是怎麼回答的呢。
“隻要你想,就可以。”
鐘禺摸了摸肩上的傷口,事到如今,她居然想反問當初的自己一句:隻要我想,就可以嗎?
肩膀上傳來一陣疼痛,提醒她那就是執意改變現狀的下場。
京城往事随風散,宣源夜雨熬人心。
她想起廚房做飯的大娘,前不久被發現要投湖尋死。
被人救下了之後,鐘禺仔細一問,才了解到,大娘曾經想當兵,但是律法不允許。家裡急于把她嫁出去,于是她變成了一個世俗意義上的好妻子、好母親。
她努力說服自己,這是自己的一生所求,最終被社會馴服。
但她辛苦生下來的骨肉,卻在她沒回家的日子裡被家裡的男人賣掉了。
不僅如此,男人們還要她繼續回來當長工,月月送錢回去,不然就把她的小女兒也賣掉。
大娘隻得照辦,沒想到這幫良心被狗吃了的家夥,不講信用,還是把她的小女兒給賣了。
雖然他們說着是賣給生不出孩子的富貴人家,去當千金小姐的,但是自己的骨肉,大娘如何舍得!
鐘禺看着她哭天搶地,安慰的話似乎再無作用。
她隻能給了大娘一些銀子,大娘卻不要,說給了也隻會被家裡那些男人要去。
幾天後,大娘換了個地方,沒有連累府裡,在城郊找了個地方跳了。
據廚房的其他人說,大娘生前也想去神廟求個安樂死,但一想自己配不上,而且程序繁雜,她實在熬不下去了,便自己去孤身一人去尋短見。
冬天的湖水冷嗎?她死前又是否在朦胧中見到了女兒最後一面?
鐘禺不得而知。
她又想起不久前,她下鄉村時聽到一個女子的呼聲。世道黑暗,民不聊生。家裡揭不開鍋了,便決定把她賣掉。
這是百姓的選擇,是妥協的選擇。
那女子掙紮許久,最終隻是在淚眼中說了句:“記得把我賣個好人家。”
一路上,不少人都被賣去不同的地方。但大部分都是女子,她們有的苦苦掙紮,有的大聲呼救,有的心灰意冷、任人安排。
那天晚上,她回到城主府,也是徹夜未眠。
書房裡燈火通明,屋外雷聲大作。
雨滴砸在竹葉上,發出陣陣清脆的響聲,有着說不出的惆怅與凄涼。
書房裡,她的手指不停地在書籍中跳躍。嘩嘩的書頁聲伴随着雨聲,更使得人心煩躁。
手上一用力,硯台不小心被打翻了。黑色的墨汁迅速滲透紙張,也終于讓她停下了急促的動作,呆呆地愣在原地。
她翻遍了所有律法,卻找不到可以救她們的理由。
“為父母者自願,可賣子為奴。”
白紙黑字,明文規定。
墨迹逐漸擴大,她已經看不見上面的字符。
鐘禺手中漸漸握緊,指甲陷入掌心,最終又緩緩松開。
燭台搖晃,她感覺自己呼吸困難。
忽而雷聲陣陣,像是女人的哭泣。
她情不自禁地走進雨中,假裝不是為誰而流淚。
回憶爬滿心頭,她卻隻想忘記,忘記所有事情,隻去聽這小雨。
在紛紛的雨中,她已然淚流滿面。
那夜園中竹林裡壓抑的一場雨,沖撞着她塵封已久的内心。
夜雨帶着一股鏽味,腥味。
是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