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後,陸狀被村長指揮人擡回了家中,可他若是能未蔔先知,定然不會下這個命令。因為陸狀的家裡一個人都沒有。陸狀察覺不對,哭着求村長到他藏錢的地方看了一眼,不出意料的,什麼也沒有。他這才肯相信,他的妻兒拿着他多年攢下的積蓄,離他而去了。
被雷劈,腿也斷了,老婆孩子也跑了,他的誓言真的成真了。
可陸狀也沒心力去後悔了。他躺在床上,心如死灰,任由旁人怎麼勸他也一聲不吭。
到了最後,村長沒法子了,唉聲歎氣地出了門,找到幾人的時候,他臉上的晦氣一點兒也沒消:“幾位,我代狀子給幾位賠個不是。他雖然做錯了事兒,但終究是我看着長大的,況且他現在斷了腿,老婆孩子也帶着錢跑了,也算是惡人有惡報了,還請幾位别生他的氣了。”幾人還未開口,村長又道,“對了對了,雲霞,既然是她娘要接她回去過好日子,那就請你們平安把她帶回去,過過好日子。”
陸雲霞已然哭紅了雙眼,上氣不接下氣地問:“村長,我,我爹他怎麼樣了?”
旁的不說,陸雲霞這姑娘,實在是孝順。這麼好的姑娘,怎麼就不能是他生的呢?村長滿臉的疼愛:“雲霞啊,這麼些年你吃了太多苦了,伯伯都看在眼裡了。長輩的事兒,咱們就别管了。今天伯伯做了這個主,替你要一份路引,你就去找你娘吧。”
陸雲霞不答話,就連抽泣聲也細如蚊呐,衛離适時道:“好了表姑娘,咱們都千裡迢迢到這來了,不接你回去那豈不是白跑一趟?”
聞言,陸雲霞終于點了頭:“嗯。”
岑風華扶着陸雲霞到馬車裡去了,留在外面的“何明”接過衛離給他準備的錢袋,遞到村長手中:“村長,這裡面的錢,就當是報答這麼多年來他,他對雲霞的養育之恩。”
像是生怕他搶了功勞,何亮也遞過去一個錢袋,外附加一兩銀子:“村長,這是鄙人的一點心意。”
村長也不客氣,大方接過錢袋,道:“你們,路上小心啊。”
兩輛馬車一前一後的離開,又被一老妪攔停。還不等馬車停穩,陸雲霞便跳了下來,攬住老妪哭個不停。
衛離覺得她此刻的哭倒像是真的了。
老妪也是落了淚:“雲霞啊,到了外面受了委屈,就來找老婆子,我養得起你。”
陸雲霞承諾道:“婆婆,等我有了錢,一定接您去享福。”
“傻孩子,你自己好好的,老婆子就是享福了。”老妪抹掉她眼底的淚水,塞給她一塊手帕,柔聲笑道,“去吧,别哭了,見娘啊,得開開心心的。”
陸雲霞不住點頭,眼淚也顆顆落下:“嗯。婆婆,我會好好的。”
這依依惜别之情,叫人聞之動容,觀之落淚。衛離提議道:“表姑娘,你若是舍不得婆婆,我們不如将她帶上?”
陸雲霞握緊了老妪的手,滿臉的期待。老妪卻是搖了搖頭:“老婆子年紀大了,不知道什麼時候人就沒了,也隻想,死在這兒。”
陸雲霞忙道:“婆婆,您一定會長命百歲!”
老妪拍了拍她的背:“好,為了小雲霞,老婆子要長命百歲。”
思索再三,陸雲霞還是掏出一個小荷包,放到老妪手中:“那婆婆,我走了。”
“走吧。”
馬車搖晃不停,叫那佝偻矮小的背影愈發模糊了,一如她人生的前十七年。
幾人下了馬車,在距離小雀村最近的客棧内落腳。院内,圍坐桌邊的何亮盯着對面脫掉大氅的容隐看了又看,終于沒忍住,開了口:“你真叫何明啊?”
“不是啊。”衛離倒了杯茶,遞到容隐手中,介紹道,“這位是我師兄,名叫容隐。”
“你叫他師兄。”何亮想起隻有自己一人聽到的那句‘陸雲霞’,心中已經有了底,卻仍是問說,“那你們不會是五大宮裡頭的人吧?”
衛離:“我隻是個臭道士。”
何亮心道,道士不都是仙風道骨的麼?眼前這個人這麼醜,也能當道士?想着想着,何亮啧啧出聲,卻在不小心掃到對面時,吓了一跳:“啊!你們怎麼變樣子了?”
不僅變了樣子,岑風華更是連性别也換了。
衛離見他一副随時要跑的模樣,打趣道:“你慌什麼,我們是人又不是妖怪,不會害你。”
何亮稍稍放了心,看向多了許多頭發,頭顱也圓潤了不少的衛離:“那你,真長得那麼醜啊?”
“你說呢?”衛離沒好氣道。
何亮幹笑兩聲:“我說你不醜,可我想不明白你為什麼不摘面具?”
他的心上人已經知曉他是何長相,旁人怎麼看他又有何妨?衛離:“不摘面具,不是長得太醜就是長得太好看咯。”
何亮:“你這人說話怎麼那麼難聽?”
衛離坦然受之:“多謝誇獎。”
容隐輕聲道:“衛離。”
混不吝瞬時消散了個幹淨,衛離又斟了一杯茶:“師兄,再喝一杯吧。”
看看還未平靜的水面,又看看衛離,容隐似乎想明白了什麼:“你渴了?”
衛離:“嗯,是有點兒。”
容隐舉起杯子,道:“我喂你。”
“嗯!”
衛離解開面具,還不忘轉過身子,完全背對着岑風華他們,慢慢喝盡沾染上容隐味道的茶水。若是他長了尾巴,此刻必定是豎的高高的,還要不停搖動。
衆人沒見到衛離的模樣,皆是遺憾非常,可遺憾過後不免又要思考别的問題。就比方說方才容隐喂衛離喝水這個場景,實在是叫何亮毛骨悚然了:“你們真是斷袖啊?”
當事兩人還未說話,何亮就聽到一句:
“想什麼呢你?”岑風華怒道,“你也不看我大師兄的模樣,哪裡像是會有七情六欲的?”
教訓完何亮,岑風華又擋住陸雲霞的視線,對着衛離道:“别演了,現在就我們幾個,村裡人又看不見。”
不知岑風華的脾氣怎麼變了樣兒,不過陸雲霞在這兒,衛離打算賣他個面子。他重新戴上面具,坐正了身子,看向何亮:“你,真名是何亮麼?”
“當然不是。”何亮把玩着杯子,道,“我沒有名字,隻有個名号,叫做百變赤雲俠。”
似是覺得這個名号太長,他又道:“不過何亮這個名字還蠻好聽的,你們就當我叫何亮吧。”
衛離若有所思,問:“陸姑娘的雲霞?”
陸雲霞:“不是我的雲霞,他是俠士的俠。”
陸雲霞是怎麼知道的?衛離略顯悲憫地看向岑風華,支吾道:“那陸姑娘,你……”
陸雲霞道:“他是我找來的人。”
衛離松了口氣,恍然大悟:“我就說你怎麼可能對陸狀那麼好。”
不管什麼樣的深仇大恨,在女兒面前說她不孝順自己的爹,總是不好的。岑風華白了衛離一眼,見他老實了才不解道:“可雲霞,你為何要這麼做?”
陸雲霞邊扣手指邊道:“自我有記憶以來,就常聽村裡人說我娘的壞話,我也因此恨上了她。但是随着我越長越大,我發現事情可能不是那樣。他,陸狀,他總是讓我幹很多粗活累活,有好東西了也不肯分給我吃。”她自嘲般笑了笑,“其實多幹些活也沒什麼。可我受不了他動辄打罵,拿我娘來侮辱我。就好像,無論我怎樣盡心完成他想要我做的,那都是理所應當的,不做就是我不知好歹。
我想着這樣也沒什麼,活總有幹完的時候,等我真的長大了,就不用那麼聽他的話了。可是後來他給我娶了一個繼母,繼母生了個兒子,就變成一家三口一起欺負我。兩個大人讓我幹活,小的,就做個督工,不如意了就打我出氣。
我知道他們是一家人,我隻是個可有可無的。可是,我想不到,我親爹,居然要把我賣給一個老頭子。他們那天吃着我做的飯,對我評頭論足,還酒後吐真言,親口承認了說我娘的那些話,都是他瞎編的。
我其實挺後悔的,因為他對我那麼壞,我卻對他說的話深信不疑,去仇恨十月懷胎生下我的人。我娘,她要是知道自己的女兒是那樣看她的,肯定會失望吧。”
說到這,陸雲霞的臉上又出現如釋重負的表情:“幸好啊,我在陸狀家,受了十幾年的苦,也算是懲罰了。可是我覺得還不夠,我要讓始作俑者付出代價。所以我努力攢錢,找到了百變赤雲俠,讓他扮成我的表兄弟,逼着陸狀說出當年的真相,為我母親更名。”
何亮一攤手:“事情就是這樣。不過我的雷符還沒用上。”提到自己吃飯的家夥,何亮期待着問出憋了許久的問題,“你們是修仙的,那天雷是不是你們招來的?”
衛離:“肯定不是師兄,也不是我。”
何亮一癟嘴,白了他一眼,衛離又道:“岑師兄,是你麼?”
聞言,一直盯着陸雲霞的岑風華擡起了頭,狀況外地搖了搖。
這裡有靈力的就三個人,都沒做的話,那就隻有一個可能了。何亮笃定道:“那就是他作惡多端,老天爺也看不下去了。”
若是老天爺看不下去降下天雷倒也說得通,可壓斷了陸狀雙腿的馬是何亮的,即便受了驚直沖陸狀而去的概率也微乎其微。衛離想不通:“但是那馬是怎麼回事兒?”
“是我。”陸雲霞深吸一口氣,避開岑風華的目光,道,“我算好了,擺正了馬頭,又拿簪子戳了馬屁股,馬一受驚,就沖他過去了。”
真是好計謀好手段好一個陸姑娘!衛離連連點頭,很是同情地看向岑風華:“岑師兄,你日後可得小心點兒,千萬不能辜負陸姑娘。”
完全沒有領悟他意思的岑風華白了他一眼:“用你說?”
對此,衛離的回應也很簡單:“岑師兄你再這樣的話我就把面具摘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