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自生了大阿哥後,懿妃的儲秀宮已經成了後宮中最熱鬧的地方。皇帝的賞賜流水一樣地湧進儲秀宮,每日登門拜訪的嫔妃、外命婦更是絡繹不絕。明眼人都看得出,這位自入宮後就聖眷不衰的懿妃如今生下了皇帝的“第一子”,往後的榮華富貴何止一個妃位呢?一時間儲秀宮真是門庭若市,相比之下,同樣生産之後的麗妃所居住的永和宮倒顯得有幾分清冷了。
伺候懿妃的小太監安德海消息靈通,這日趁着給主子端茶倒水的功夫,湊在懿妃近側道:“奴才這幾日,聽了外邊一些風言風語….”
懿妃瞥他一眼,道:“有話快說,不要藏着掖着。”
安德海道:“自您生了大阿哥,永和宮麗主子那裡便冷清了,送來的東西也不是一等一的好了。昨日奴才的好兄弟去給麗主子送東西,麗主子看着送來的緞子很不高興,罵道:‘你們一個個狗眼看人低的奴才,她懿妃生了皇子,你們巴巴地奉承上去。到了本宮這裡,便拿着這些次等的衣料子來敷衍本宮和大公主嗎?你們這些眼皮子淺的狗奴才,以為這六宮之中就她葉赫那拉會生皇子嗎?’”
懿妃聽着心裡有些不舒服,她與麗妃一起入宮,又一前一後受寵,本也是旗鼓相當的。隻是自己生了阿哥,她偏偏得了個公主,眼看着自己水漲船高,面上不顯,心裡肯定是咽不下這口氣的。人之常情,她也能夠理解,隻是這話說得難聽,到底是撕碎了這些年在人前人後僞裝的姐妹之情。
她思索片刻,道:“小安子,我和你說。如今的儲秀宮看似是風光無限,實則危機四伏。大阿哥降生,多少雙眼睛盯着儲秀宮。我們如今風光,但是萬不可得意忘形,你讓這儲秀宮裡裡外外伺候的人聽着,不可驕橫,不可跋扈,對着外頭内務府,各宮裡的嫔妃主子,還是客客氣氣說話辦事。若是誰露了輕狂,我第一個攆她出去。”
“是”安德安恭敬地應了,心中對自己的這位主子更加佩服了。雖然是女流,但是眼界開闊,并不是那種得了榮寵就趾高氣揚的主兒。就單這一點,她可比永和宮的麗妃要沉的住氣多了。
懿妃這會兒剛用了午膳,就吩咐香纭進來給自己重新裝飾,安德海見狀,笑道:“主子,這大中午的,您又往哪裡去?”
懿妃穿戴一新,又理了理衣襟,站起來,吩咐道:“小安子,你讓乳娘帶上大阿哥,咱們往皇後宮裡去一趟。”
安德海見主子面上淡淡的,沒有一絲笑容,不像尋常串門的樣子。立刻去偏殿催了乳母抱了大阿哥,自己親自撐了傘,一行人迎着火辣辣的太陽就這樣出了門。等走到鐘粹宮,主子奴才個個滿頭大汗,懿妃一身新換的氅衣都濕透了。大宮女桂雪聽到動靜迎了出來,陪笑道:“懿妃娘娘怎麼來了,今兒好熱,當心着了暑氣。”
懿妃用絹子揩了揩腦門上的汗珠,和氣地道:“勞煩姑娘替我去通傳一聲,說我有要事相求。”
桂雪道:“請娘娘先去偏殿坐坐,喝些香薷湯緩一緩。奴婢去禀告一聲。”
皇後聽聞懿妃頂着大太陽過來,也吃了一驚,道:“有什麼事這樣着急,如今天氣那麼熱,還趕着大中午過來。你快傳他們進來罷。”
桂雪于是引了懿妃和大阿哥進來,懿妃一見到皇後便鄭重地行了禮,連剛滿月不久的大阿哥被抱在乳母懷裡,也由乳母替着作了禮,口中道:“大阿哥請皇後娘娘安。”
皇後素來心疼大阿哥,道:“這麼大熱天的,一路走來可熱到沒有?看着臉兒紅撲撲的,怕是要中暑。”說着又忙吩咐奴才們來殿中加冰。
懿妃坐在皇後下首的凳子上,看着皇後對自己兒子關懷備至,面容終于舒展了些許。皇後看在眼裡,便道:“怎麼了?可是遇到什麼難處了?”
懿妃讓伺候的奴才們下去,自己慢慢喝了一口紫蘇茶,這才低聲道:“大阿哥出生,後宮中人神态各異,不妨有嫉妒之人。嫔妾是擔心….”
皇後淡淡瞥她一眼,道:“這話說得倒不像你了,你向來膽大心細,哪裡是懼怕這些的?”
懿妃微微一歎,道:“彼時還年輕,自然是不怕的….不瞞您說,前些日子太妃請咱們去暢音閣看戲,麗妃本來好好坐着,看着嫔妾來了,便借口身子不爽,先行回宮了….嫔妾看着真是心涼,我與她一同選秀入宮,多少年的情分,因為我生了大阿哥,卻這樣分生了….”
皇後神色微有不豫“麗妃的心氣越發小了,她即使生下公主,皇上與本宮也沒有不疼愛的道理。如今反而拿嬌了。”
懿妃道:“上一次端午家宴,皇上還提及等大公主滿一歲之後就按照宮規,抱去撷芳殿養着。嫔妾坐在麗妃對桌,看到她聽了這話,眼圈都紅了…..但想着大阿哥也快一歲了,竟從沒聽皇上提起這話,難免讓其他嫔妃心懷不忿。”
皇後掂量着懿妃的神情,不動聲色地道:“想來皇上疼愛大阿哥,所以才不忍心讓他離開額娘去阿哥所生活罷。”
懿妃聽完,卻一瞬間淚如雨下。她跪在皇後腳下,磕了一個頭,道:“按照祖制,嫔妃生下的孩子,都要送到阿哥所去,不能親自撫養。嫔妾無福,是不配撫養大阿哥,但是還請主子娘娘可憐這孩子,不要送他去撷芳殿由奴才們照料。”
皇後沒有動作,隻是淡淡地道:“你既然知道嫔妃無法撫育親子,又不願意送大阿哥去阿哥所,到底想怎樣呢?”
懿妃又磕了一個頭,抽泣着道:“若是娘娘還喜歡大阿哥,便請求皇上将大阿哥養在娘娘名下罷。”
屋裡的氣氛有一瞬間的凝滞,隻聽到西洋挂鐘滴答滴答的擺動聲。良久,皇後才緩緩開口:“此話,你是當真的嗎?”
懿妃擡起滿是淚痕的臉龐,雖然因為懷孕,她的兩頰都生了淡黃色的斑點,但是她保養得宜,身材和面容已經不複孕期的腫脹,如此哭泣,真是梨花帶雨,讓人心折。“主子娘娘從前寬待嫔妾的時候,嫔妾就發誓要唯娘娘馬首是瞻。如今得幸生下皇子,放在娘娘膝下撫養,真是再恰當不過了。”
皇後眸底流露出一絲溫情,她親手把懿妃扶起來,和煦地道:“比起剛入宮的時候,你确實穩重了不少,大阿哥有你這樣的額娘,也是有福。”她停了一停,又道:“既然大阿哥養在鐘粹宮,那大公主也不能例外,明兒就抱來交給本宮親自撫養。”
懿妃重新坐回凳子上,拿着絹子揩眼淚,聲音沙啞地道:“嫔妾多謝娘娘體恤。”
皇後讓人把大阿哥帶進來,親手抱着,對懿妃道:“大阿哥和乳娘呆在本宮這裡,懿妃就先回去罷,免得一會兒下雷雨不好走動。”
懿妃眷戀地看了兒子一眼,卻不得不施禮告退。等她和香纭走出鐘粹宮後,香纭才道:“其實萬歲爺寵愛主子,您何苦把大阿哥送去給皇後撫養。母子分離,主子終歸傷心。”
懿妃咽下心頭的酸澀,道:“你懂什麼?自我入宮之後,皇後何嘗對我放下戒心?我如今生下皇子,水漲船高,若有封貴妃的一日,皇後必然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不若送了阿哥給皇後撫養,既不違背祖制,也能平息了麗妃的怨言。而且皇後無子,必然對兩個孩子視若己出….”
香纭聽得傷感起來“主子也太苦自己了,那麼多年從貴人做起,好不容易熬出了頭…卻落得母子不能相見….”
“我不苦,我這樣做是為了我們母子有更好的将來…”懿妃揉了揉眼窩,神情有些暗淡了“回宮罷,我也乏了。”
也許是因為母子分離過于傷神,也許是因為大熱天的受了暑氣,懿妃回宮不久就病倒了,躺在床上發低燒,不能起身,每日隻能勉強吃一些粥飯。這日剛服了藥,就要睡下了,聽得香纭進來報“主子,皇上來了。”
懿妃腦子昏昏沉沉的,眼皮都擡不起來,隻好道:“我實在是抱恙,不能服侍皇上,還請皇上去伊常在或者容常在那裡休息罷。”
她說完這句話便睡了過去,不知道過了多久,感覺臉頰冰冰涼涼的,一睜眼,就看到皇帝坐在自己床邊,一隻手放在自己臉頰上,另一隻手撐着床沿,靜默地望着自己。
她想坐起來行禮,卻身子無力,隻能躺在床上以手撫鬓為禮,道:“妾告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