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小年帶着謝輕雪回了逐雲殿。
空蕩蕩的大殿如今一片冷寂,家具破敗橫陳。光可鑒人的地闆透骨冰冷,仿佛結了一層冰霜。
不管怎麼看,這裡也不像是藏着什麼靈丹妙藥的樣子。
謝輕雪已經連咳嗽都沒了力氣,臉上沒有半分血色。
“把我留在這兒……”
謝輕雪隻顫抖着說了這麼半句話,接着便意識全無,垂着頭倚在尉小年身前。
尉小年抱着他,慢慢在台階前坐下。
好在大殿的天花闆還算完整,使得紛紛揚揚的雪花無法繼續覆在謝輕雪血迹斑斑的衣袂上,給尉小年一種他随時都會如雪花一般飄散而去的錯覺。
把我留在這兒,你自己走吧。
尉小年當然明白他的意思。
在謝輕雪慷慨赴死前留給尉小年的那封信上,他寫道:這是我選擇的結局。
——倘若謝輕雪是這部書的主角,這故事的結局當然足夠壯烈,也足夠凄美。
但……
尉小年低頭盯着謝輕雪沾了鮮血依舊清冷的側臉。
倘若,這本書的主角不是你,而是我呢?
我怎麼能接受這樣一個結局?
尉小年緊了緊懷中的人,看到血色在地上緩緩漫開,不由想起很久之前,他剛拜入逐雲派沒多久的那一天。
那天早上,尉小年跪在逐雲殿裡——差不多就在這個位置——跪了整整兩個時辰。
事因是前一晚山上起火,尉小年被當場抓獲。
幾位目擊此事的師兄弟交代完事情的始末,都被放走了。
隻剩下了他。
林掌門是怎麼責罵他的來着?
“頑劣不堪”、“離經叛道”……大概是這樣。
不愧是仙門之所,連罵人都文绉绉的。
尉小年跪在光亮的石面地闆上想了半天,覺得自己此刻的處境大概可以用“無力回天”來形容。
“掌門,我……”他第三次試圖解釋一下。
“不用辯解,我隻問你一句,火到底是不是你點的?”
“是,”尉小年擡起頭,“但當時……”
林掌門不耐煩地轉了身:“就依門規處置吧。”
“可是……”尉小年求助地把視線投向他的師父,隻收獲了一個無動于衷的側影。
也是,才入門一個月,師父能對他有多大的信任與包容呢?
拜師後的這段時間,尉小年曾經仔仔細細地翻閱過門規。
但此刻他努力回想了半天,實在想不出“縱火燒山”這種事,按照門規,應當如何處置。
就在這時,殿門前的陽光裡有衣袂的影子一動,幾聲咳嗽同時傳入耳際。
“來了?”林掌門轉過身來。
尉小年也側過身子偷眼看了一下。
“是,師父,”那人以袖掩唇走進門來,又低頭咳嗽了幾聲,眼眸微彎,“今日哪裡走水了嗎?外面好嗆。”
林掌門面色愠怒,揮袖虛掃了一下跪在地上的尉小年:“還不就是因為這小子。”
那人一愣,這才看到了尉小年。
“這是……怎麼了?”他笑了出來,幾步走到尉小年身邊,“弄成這樣?”
尉小年再一次擡頭看了一眼,隐約認出了來人。
是他的二師叔,謝輕雪。
那日上山時,尉小年遠遠看到過這位師叔,隻覺得他人如其名,臉色蒼白,形容十分清冷,仿佛不易接近。
沒想到這人一笑起來面靥兩彎,就像微風吹皺春水,莫名透着股友好親切。
之前尉小年有聽說,這位師叔性格極其圓滑,八面玲珑,假仁假義。
尉小年不懂什麼是八面玲珑,卻曉得那不是誇獎之辭。
隻是他這方面想來愚鈍,一面之下,倒也看不出什麼虛假。
“你是……”謝輕雪蹲身下來,歪了頭端詳他的臉,“尉小年?”
被一語喊出了名字,尉小年吓了一跳,渾身都抖了一下。
他身上全是草木燒出的濃煙留下的黑灰,稍微一動就像一團髒了的撣子一樣,在空氣中散出一蓬灰塵。
謝輕雪離他很近,猝不及防地被灰塵撲到了面門,沒忍住又咳嗽了起來。
尉小年又是一驚,趕緊要往後縮。
謝輕雪一面咳,一面伸手拽住了他。
尉小年整個人都僵住了,生怕再動一下又是灰塵亂飛。
謝輕雪好容易咳完,嘴角還噙着笑意,從袖裡掏出手帕,遞到了尉小年手裡。
“擦擦臉。”謝輕雪輕聲說。
林掌門似乎對他的善舉不甚贊同,在旁搖了搖頭。
“師父,”謝輕雪不以為意地拍了拍手上的黑灰,起身扶林掌門坐下,又拿過茶壺替他斟了茶,“到底怎麼回事,難不成我們逐雲山都被這孩子燒光了?”
林掌門端起杯子,仰頭一飲而盡:“差一點就燒到雲丘塔。”
謝輕雪吐吐舌,轉頭又問站在旁邊的人:“劉叔,這孩子是您新收的徒弟吧?平日裡可還乖巧?”
被他問到的人是尉小年的師父,名仁厚,平素隻管打鐵和物資采買,不太愛說話。
不過,這個問題倒是不難回答。
“尚可。”劉仁厚答道。
“那怎麼會突然無故燒山?”謝輕雪詫異問道。
他沒得到回答,低頭望向尉小年:“你自己說吧。”
“是,師叔,”尉小年急忙答道,“弟子不是故意放火……是昨晚碰到幾個師兄弟在後山,說想要吃點熱乎的,所以弟子就幫忙……”
“所以你就手一抖把山燒了,真是我們逐雲山收的好徒弟啊。”林掌門揚着眉說。
謝輕雪又笑了:“想吃點熱的?可是想家了?”
尉小年一愣。
逐雲派是個小門派,卻也有些門派規矩。
其他事情都好說,唯獨這吃飯一事,因林掌門與佛家有些淵源,認定修仙之人不可食腥辛,隻許弟子們吃些蔬菜瓜果,名曰不可熱食,毀傷仙根。
謝輕雪師兄弟三人都是從小跟着林掌門,早已慣了,不覺得什麼。新入門的弟子們卻是着實受不了。
一天兩天還好,一個月不能吃半點熱乎飯,一個個都面如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