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炭的方法是尉小年新近跟劉仁厚學的,手法還不太熟練,折騰了好一會兒才弄好。
再趕回覽衆閣時,天色已經不早。劉仁厚見到尉小年回來,劈頭就是一頓罵。
尉小年愣在原地半天,才明白是在怪他竟把如此小的孩子獨自丢下。
“是弟子疏忽,師父莫氣,”尉小年連忙施禮,“招娣很聽話,弟子一時太放心了,未曾思慮周全,還望師父恕罪。”
劉仁厚聞言緊了緊握住小丫頭的手:“聽到沒,以後不可如此聽話,切不能随便離人。”
招娣點點頭,很好心地想補一句“不怪哥哥”,卻看到尉小年對她輕輕搖了搖頭,于是什麼都沒說。
“行了,我帶招娣先回了,你在這邊幫忙吧。”劉仁厚牽着小姑娘一甩袖子走了。
尉小年在他背後沖招娣吐了吐舌頭。
謝輕雪疲倦的時候其實不會給尉小年太多的反饋,尉小年也不願他撐出和言軟語的樣子,隻默默伺候他吃飯吃藥更衣,便隻身退了出來。
天邊尚殘餘一道落霞。
這個時分,劉仁厚大約正在房間裡親親熱熱、全無規矩地哄着小丫頭吃飯
覽衆閣最近比較熱鬧,服侍的弟子多,掌門管得也不太嚴,用完晚飯,大家還要嘻嘻哈哈地吃喝洗涮一陣子。
低位弟子們大都集中居住在弟子居那一片,雖稍有等級之分,相處也還算融洽,晚餐多是在幾房子中間的小院裡一起吃。
至于沈攀星所在的吟松樓,那裡位置偏僻,平時甚少人走,隻隐約看得到燈光。從平日的相處來看,怕是規矩還要比其他地方的弟子們更森嚴些。
尉小年順着明瀝橋,慢慢地往一片黑沉的寄霜居走去。
謝輕雪曾經說過,他若需要,可以自行去密庫取閱書籍。
尉小年便時不時過來坐坐。
寄霜居最近人去樓空,冷寂非常。本該更陰冷的密室裡卻有鳥雀們作伴,還有潺潺水流聲,倒并不會覺得寂寞。
尉小年把謝輕雪寫過的字條都收在一處,有時也會照着練練字。
謝輕雪的字迹飄逸靈秀,對他來說并不好學,卻也正好可以消耗掉他很多時間。
密庫架子上收着的那些話本,尉小年走馬觀花,也看了許多。
他不确定謝輕雪之前想做弟子書室是為了什麼,但這些日子裡,他也按照自己的想法篩選了一部分适合放在雲丘塔的書籍。
有些是簡單的劍譜,還有些是五花八門的生活技巧,謝輕雪都給他介紹過。
至于那些話本,尉小年不确定該不該拿出來。
畢竟好幾排的話本裡有太多尉小年從未在鎮子裡見到的孤本。
——而對這些話本,大約是嫌棄平俗,謝輕雪總是不願多言。
可能謝輕雪不知道,對尉小年來說,這些話本就像另一番天地。
在這些世界裡,沒有什麼事是一眼望不到頭的。
故事裡的人會遇到知己、愛人,被理解被寬恕被拯救;故事裡的人會遇到他們的命運,走向或喜悅或悲壯的結局。
故事外的他隻有借來的這麼小小一間鬥室。
沒人會對他敞開心扉。
有個架子上的書诘屈聱牙,很是艱澀,多日沒人動過,積了挺厚一層灰。尉小年把椅子調到合适的高度,小心把一摞書拿起來擦拭櫃闆。
于是門口的金鈴兀然響起時,尉小年被吓得手一抖,懷裡的書嘩啦啦掉了一地。
他迅速把椅子移回原位,幾步從密室入口旁的機關略過,随手按下機關,接着在地闆被彈上去的一瞬壓低了身體,貼着地面藏在窗邊。
觸到金鈴的來訪者正從前院推開門,熟門熟路地經過書房的走廊走向裡屋。
看身形像是二明,應該是過來換取謝輕雪随身用度的。
虛驚一場。
尉小年輕輕松了口氣。
他坐靠在窗邊,聽着裡屋窸窸窣窣的動靜,月光從樹影間零星灑落在他身上。
大概是找到了要找的,二明很快退出門去,又一步步走出了院子,很細心地将大門關好。
尉小年在原地坐了一會兒,伸手撐了一下旁邊的地面。
那裡正是機擴所在,感受到他手掌的壓力,無聲息地帶着尉小年側身向下沉落。
倏忽一瞬,尉小年在想,倘若不躲呢?
倘若時間就留在這一刻,他的靈魂約摸也會留在這裡,這個讓人安心的地方。
可這一刻終究會過去,落地的一刹那,尉小年還是依循着本能原地一滾,躲開了機關裡射出來的箭矢。
生存才是人在世上奔波的最大本能,但生存本身卻無比脆弱,有時候并不由自身掌控。
尉小年走進内室,将之前自己弄掉的書本一一拾起,擺回原來的位置。
有本書的書脊摔得有點散開了,尉小年取了漿糊粘好,壓在幾本書下面定型。
回到藏鋒居的時候,山上幾乎每一盞燈都熄了。
尉小年摸黑進了自己房間,想想又度過了自己平平無奇的人生裡,平平無奇的一天。
那些刀光劍影恩怨情仇的故事,離他太遠了。但在夢裡,會變得很近。
他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