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小年覺得是自己孤陋寡聞了。
他第一次知道,除了當今皇上,竟然還有人可以頂着華麗的羅蓋出門。
經曆了這麼多次的洗劫,逐雲山上下早已是一片狼藉,看不出當初曲徑通幽的整潔與清淨。
亭台樓閣,轉瞬傾頹。
山上的衆位仙門大師,如今能保持得體的也隻剩寥寥幾位。
可如今上山的這一隊人,卻在斷壁頹垣間保持了浩浩蕩蕩的氣派陣仗。
他們大都身着黃色或褐色的長袍,動作整齊,神情肅斂。
為首的一人除了黃袍,身上還覆了一塊鮮紅的袈裟,頸上挂着長串念珠。
他一手提着袍擺,另一手還握着什麼,面容中似有看透世事的笃定與沉穩。
最引人注目的,還要屬他頭頂的那方黃色的羅蓋龍傘。整個傘面呈柱形,由一名僧人亦步亦趨地走在那人身後舉着。傘上圖案以波浪繡紋為底,其上飛舞着幾條繡工精緻、栩栩如生的龍,還有祥雲青天點綴其間。
随着他們的走動,那羅蓋上的龍就像有生命一般,緩緩向前飛動。
一時間,山上各門派的弟子們都看呆了一會兒。
大概很多人也沒見過這樣的陣仗,即便是大道派号稱遵禮守法,也多少以道門清心寡欲自居,未曾有過如此招搖的排場。
在所有人之中,沈攀星是唯一一個主動迎上前去的。
林掌門則是唯一一個後退了幾步的。
可是,那位為首的僧人卻對旁人不理不睬,徑直走到了林掌門面前。
林掌門歎了口氣,無奈向對方行了合掌禮:“師父。”
周圍的許多弟子齊齊倒吸一口氣。
林掌門名叫林振山,是來到逐雲山才起的名字。
至于他原名叫什麼,山上的弟子已經無人知曉。
世上道法千門,佛學卻隻有一宗。佛門子弟一旦在門派中立身,最多會移錫修行,也就是換一個廟宇修行,還俗之人甚少。
當然,還俗的人多半最後會出現在什麼情愛話本裡。
林掌門離開門派時,年齡已經不小了。
他的師父法光是當時最炙手可熱的佛門弟子,武功禅機都修得極好,壯年成名,在整個佛門備受敬仰。
有段時間法光大師門前,排隊問禅之弟子絡繹不絕。
後來有一天,法光的案前忽然坐了個七八歲的小和尚。
一開始他隻是安安靜靜地看,後來便在法光之前開口了。
“想問我師父,先過我這關。”
遠道而來的弟子自是感覺怠慢,挖空心思去刁難這個被叫來充數的和尚。沒想到一而再再而三,竟都在問禅中從這孩子手上敗下陣來。
及至後來,人們不再要求親眼見到法光,隻是見到這個小和尚,便已心滿意足。
“法光大師從哪尋來如此禅機通透的孩子?”一時間,這事成了大家最感興趣的話題。
那孩子法号常慧,是名沒有名字的遺孤。
但他并非生來就無名,而是已故王爺的孩子。生下來時恰逢城中瘟疫,他被抱入廟中避疫,誤打誤撞認了法光做師父。
既然有了佛緣,小和尚三四歲時便常常來廟中做法事,聽法光講解經文。
後來王爺涉嫌謀反,被一夜之間滿門抄斬。
出于一時恻隐之心,法光将他剃度收入門内,藏在廟中,竟免于此劫。
從此隐姓埋名好幾年,再也不提當初的名字。
法光曾問他可否記得從前之事,他想了想,答:不曾回首。
這樣的故事裡走出來的人,理應一步步走上巅峰的。
但或許是堪得太破、悟得太透,又或許是尚有一層境界無法突破,久而久之,他忽然從這無止盡的修行中覺出些無味來。
據說當時山上曾有一場師徒間的比試,打得塵灰飛揚起十幾米高。世人以為神仙下凡,紛紛趕來朝拜。
那天常慧下山,走時身無長物,隻有一位一直照顧他的僧人随行。
他沒走上大家期待的佛法巅峰,而是走出了佛法,去向紛繁人間尋一個答案。
“常慧,你找到答案了嗎?”法光大師——如今已是法光方丈問。
林掌門低頭笑了笑,又擡起頭來,坦然答道:“漂泊逆旅,尋找本身于我已是答案。”
他退後一步,重新用修仙門派中常用的禮節對法光方丈彎腰一拜:“踏足紅塵之時,已不該再叫師父。在下林振山,拜見方丈。”
他們倆在這裡不過簡單問答兩句,周圍的一衆門派早已交頭接耳半天。
雖說佛道本是同源,但如今不管是信徒還是規模,都是佛家遠遠勝過這幾家道法之門。今日方丈前來,必将成為此處亂局至關重要的一步。
“你雖不願再做我弟子,但今日之事,少不得老衲要多言幾句。”法光方丈回頭看向衆人,“此處原委我早已知曉,倘若各位信任老衲,便聽我主持,可好?”
“那自然再好不過。”餘雅風首先應承道。
沈攀星也拱手示意。
那邊陷入僵持的太一派和大道派則都沒答言。
“姚掌門跟張掌門不必猶疑,且聽老衲一言……”
尉小年不着痕迹地退後了幾步,找到了站在一處殘柱旁的謝輕雪。
謝輕雪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就脫離了人群,此刻正扶着柱子垂眸站着。
尉小年走到近旁才看到他面色不好,額頭上一層虛汗,整個人都有些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