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中午時,我已經忙得差不多了。水軍此次作戰,人員和戰船的損失都很小,需要盤點的不多,隻有物資消耗比較大。帶來的震天雷炮彈所剩無幾,火油全部用完,我從一開始就打算全力以赴完成必殺一擊,并沒有二次決戰的打算。這些高級軍用物資的籌備費錢費力,我不能一下子把家底掏空。要是果真作戰失敗沒能解決問題,接下來再要偷襲可沒那麼容易,需要做好真刀真槍打硬仗的準備。
安排好了手頭事務,我讓陳慶協助唐複鎮守軍中,帶着夏侯和跟司馬昭,叫了錢五等幾名親兵跟随,騎馬來到城外一處高地,登上山坡。今天難得天氣好,陽光燦爛,登高之後視野極佳,能夠看到很遠的地方。
我們注意到敗退的東吳水軍已經在下遊集結,穩住了陣腳,但是位置過于便宜,已經很難構成威脅。淩晨被我們攻破并焚燒的營寨,大火已被撲滅,許多吳軍士兵正在忙于清理殘骸。或許他們還寄希望于營寨清理之後能夠再度投入使用,到時候再把停在下遊的水軍叫回來。至于駐紮在岸上的吳軍大營,也因為部分遭到火燒而顯得有些凄慘,不過整體狀況要比水軍營好得多。大營同樣有許多士兵在忙進忙出,抓緊修複加固破損的營寨。
“東吳這下應該元氣大傷,總該退兵了吧?”我頗有幾分得意地說。畢竟這整個作戰計劃都是我提出來的,水軍營的大捷更是我親自立下的功勞。在别人面前的謙虛雖說不是僞裝,我心裡總是非常高興的。
哪知道夏侯和與司馬昭卻沒有特别高興的感覺。夏侯和的回應更是頗有些不滿:“仗雖然打赢了,我們倆卻是刀未出鞘、箭不離弦,平白站在一邊看别人忙活!三哥你這不是讓我們被人笑話麼!”
我很意外:“為什麼這麼說?什麼叫被人笑話?以不足百人的傷亡獲得如此戰果,有何可笑之處?”
夏侯和撇了撇嘴,沒回答我的問題,指着江水下遊大聲道:“若當時三哥聽了我的,派人去追,說不定可将東吳賊人全殲!為何三哥如此膽小,竟不敢追擊落敗之敵!?”
我又好氣又好笑。這個年紀最小的弟弟一向對我崇敬有加,從來沒有用這種口吻和我說話,我一時間很不适應,竟不知該做出什麼樣的反應才好。躊躇之間,瞥見一旁司馬昭的表情,也是隐忍的憤憤不平,心裡一下子有了主意,輕聲笑了起來。
“你們兩個,是因為這次出征沒能立功,才這麼生氣吧?”
兩人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都不說話。我指着遠處江面,朗聲道:“你們現在看這江面上,水波甯靜,視野開闊,仿佛能從江夏一眼看到武昌。可是退回幾個時辰之前,江水漆黑如墨,深不可測,連兩岸位置在哪都難以判斷。要在那種環境下追擊,你們當真以為妥當?”
“吳軍戰船也一樣逃脫了。他們就不覺得危險嗎?”
“他們是在逃命!我們即便追上了,他們為了活命,同樣會跟我們拼到底。兵法雲窮寇莫追,你們兩個覺得古代聖賢是随口說說的?”
我的聲音嚴厲起來,兩個人的氣勢随之低落,司馬昭小聲嘀咕:“可是眼睜睜看着敵人跑掉卻不追擊,未免太沒志氣……”
我撫摸着坐騎的鬃毛,斜了他們倆一眼:“說到底,是因為跟我來了江陵一年多,你們兩個雖說立下些小功勞,但這一年之中,江陵沒有遇到大的戰事,心裡着急吧?都覺得江夏之戰是個機會,是不是?”
倆人又不說話了。半晌,夏侯和小聲道:“三哥别生氣。跟在三哥身邊,我們一直覺得受益匪淺,學到了不少東西。本想着能在這次江夏之戰中大顯身手,也好讓三哥高興,沒有白白教導我們。沒想到昨夜今晨竟然赢得如此容易,竟然連親自動手的機會都沒有……”
我輕歎一聲:“赢得容易?你們當真以為赢得容易麼?為了這一戰,我整整一年都在準備,你們可曾明白?”
司馬昭接道:“叔權哥整日忙碌,我們當然看在眼裡。可是忙些什麼,卻從不叫我們知道。”
“連對我這個親兄弟,三哥也守口如瓶。我們怎麼會知道,三哥整天和馬長史一起研究的那些,竟有如此威力?”
我苦笑。為了嚴格保守軍事機密,我和馬鈞的所有研發工作都是江陵城的高度機密,自然不會告訴夏侯和。一來因為他年紀小,二來也是因為司馬昭。司馬昭終究是我不能掉以輕心的對象,無論他現在是什麼樣子。
“我和馬鈞研究的東西,都是軍中最高機密,等你們再長大些,我自然會讓你們知道。像你們現在這樣沉不住氣,為一點小事就來質疑我的戰術安排,怎麼叫我安心将重任交給你們?”
兩人面露慚愧之色。我拿出身為兄長的威嚴,再接再厲訓導他們:“為将之道,既要善于捕捉時機、當機立斷,也要懂得适可而止、沉得住氣,做到進退有度,勝不驕、敗不餒。今日之戰我不許你們追擊,你們或許覺得我用兵保守。然而我夏侯稱,從當年火燒劉備連營,到今日夜襲孫權水軍,哪一次當真是保守謹慎之輩?你們兩人若不是我親兄弟,就憑這番質疑上官的話,我就該把你們軍法處置!”
司馬昭立刻道:“下官知錯了,請中郎将息怒!”
我看向夏侯和,他臉上依然有幾分委屈的神色,咬着嘴唇,終究還是低下頭行了禮:“下官……也知錯了。”
我“嗯”了一聲,點了點頭,朗聲道:“要想立功,以後有的是機會!天下未定,賊人未平,正是我等武将建功立業的時代。你們以後不知還要打多少仗,這麼着急做什麼?”
兩人又說了幾句認錯的話,嘴上雖說服了,情緒卻不高。我暗自也有點責備自己。平日裡我對他們确實過于寬松了,總想着他們倆是孩子,并不刻意加以管束,結果他們竟然來質疑我的戰術安排了。之前沈鐘曾經委婉地提醒過我,我不以為意,現在看來是我錯了。怎麼說都是在軍隊裡,軍紀優先。過于顧念手足親情而模糊了上下級的界限,對他們和我自己都不是好事。
結束了氣氛已經變得僵硬的眺望,我帶着他們下了山坡,回到軍營吃飯。下午我手頭暫時沒什麼事,便打算補個覺休息一下,養足精神應付晚上的慶功宴。因而回營之後,我把自己的安排告訴他們,讓他們下午沒事也去休息一下,就不用跟着我了。兩人領命而去。
吃過飯,我換下铠甲,簡單洗漱之後便到剛剛安頓好的營帳中休息,吩咐親兵有要緊事叫我,不是特别重要的事就去找陳慶處理,總算躺了下來。天氣暖和,新搭的營帳中充滿了清爽的氣息,加上超過二十四小時未眠的疲憊,躺了一陣之後,我竟然真的睡着了。在巨大的勝利喜悅中,在吵雜忙碌的軍營裡,能夠睡着也令我自己感到意外。惟一的理由大概是——我太想做夢了。
我夢見了曹叡,夢見自己站在他面前,親手捧着自己寫的報捷奏章,親口讀給他聽。奏章的内容卻不是江夏之戰,而是我在向他彙報,我攻入成都、擊潰諸葛亮的大軍、俘虜劉禅、滅亡蜀漢!我在夢中喜形于色,而曹叡隻是靜靜地聽着,靜靜地看着我,面帶微笑。他穿着紅色的華服,未戴冠冕,烏黑如瀑的長發垂在地上,流水般蜿蜒,用少許仰視的角度看着我。我在夢裡一陣心悸,便聽不見自己在讀些什麼,看不見奏章上寫着什麼,隻看到他的面龐、他的微笑、他的華服、他的黑發……
然後我就醒了,感覺自己身體的某個部位精神抖擻蓄勢待發,令我尴尬不已。還好醒得及時!再稍微有一點刺激,恐怕就要一瀉千裡了。
我懊惱地閉上眼睛,說不清心裡究竟是期待在夢中發生點什麼,還是可憐自己隻能在夢中與他相見。靜靜地聽着營帳外人來人往的聲響,我努力平複着身體的反應,思緒漫無邊際地飄散,直到聽到營帳外傳來低聲的交談。我集中精神,聽出了夏侯威的聲音。他詢問親兵我在不在,親兵回答我在休息,問他有什麼急事,夏侯威明顯有幾分猶豫,遲遲不做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