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旗艦的專屬船艙中,透過窗口出神地望着外面江水滾滾東去。長江的确壯觀,自古到今。奔湧的水流會讓人無限驚歎,世上到底哪裡來的這麼多水,彙聚成如此洶湧的自然之力。在這種力量面前,人的力量顯得那麼微不足道。
假如曆史的洪流可以具現為有形的實體,這奔湧的江水一定是最好的比拟。曆史的力量同樣如此洶湧,奔流不息,個人之力想要對抗這股力量,無異于螳臂當車。在毫不留情的曆史洪流面前,我一個小小的穿越者,想要改變什麼,是不是過于不自量力?
長歎了一口氣。我也知道想憑一己之力改變三國後期的走向,過于狂妄自大。可是為了那個人,即便心中忐忑,我也不得不盡到最後一分努力。我摸了摸貼身放在胸口的錦囊,仿佛能感受到他的體溫、他的觸感就在身邊,與我緊緊依偎。
該說是他太懂我了吧?知道我最想要、最在意的,不是豐厚的賞賜,不是華美的宅邸,甚至也不是高官顯爵、無上權力,隻是他心裡同樣在意我,如我在意他。
一趟江夏之戰,收獲頗豐,我是相當滿足的。經此一戰,我終于在實戰中驗證了新式戰船和簡易火炮的威力。這令我信心大增。回去之後要做的,就是跟馬鈞一起,檢查損傷,彙總數據,對戰船和火炮做些改進。憑借這些武器,此番大勝東吳,雖說是偷襲,不能算是正面取勝,但勝利總是不争的事實。我們水軍的正面交戰實力向來不如東吳,甚至也比不上西蜀,有了這些武器,再加上嚴格訓練,我相信正面取勝總有一天是可能的。
這次另一項收獲就是戰利品。我們沒抓多少俘虜,但因為攻占了東吳的水軍營,繳獲不少物資,包括若幹輕度損傷甚至完好的戰船。這些戰利品,我自己拿了大部分,分了大約三分之一給夏侯尚和文聘。他們兩人分配了一下,夏侯尚把戰船都交給文聘,自己拿了其餘的部分。因而返回江陵的船隊中,除了原本出征的戰船損失無幾,另外新增了十幾艘東吳的大小戰船。其它一些戰鬥物資,也分門别類裝在船上。士兵們滿載而歸,都顯得喜氣洋洋,士氣振奮。
戰績有了,名聲有了,賞賜有了,甚至珍貴無比的信物也有了,但我心裡還是悶着一口氣,不甚舒暢。原因無他,隻因毌丘儉向我提出一個問題——為何東吳與西蜀約定同時進攻大魏,我卻絲毫未能發覺?
這的确是很邪門的一件事。一年來我在江陵苦心經營,自認為已經把江陵·夷道一線牢牢掌握在手中。夷道城的守将是張郃的幼子張燦,副将則是一個從底層士兵打拼上來的老将,兩人搭配得不錯,和我的關系也一直都很好。不敢說固若金湯,至少我覺得沒有什麼漏洞。這一年來,我們在江陵連細作都沒抓到過,更别提私下聯絡的使者了。
所以毌丘儉、或者說是曹叡,提出了一個假設——或許使者并非從江陵地界通過?
翻開地圖,江陵和夷道切斷了長江上下遊之間的聯系,長江以南多湖泊,許多地方還有不歸任何一方管制的蠻夷部族盤踞,要從這邊繞道行進的話,雖說沒有魏國勢力阻攔,但費時費力、危險重重。若将視線移向江陵以北,新城郡便赫然出現在視線中。
新城郡就是原來的房陵、上庸、西城三郡,建制是曹丕設置的,而且是為了一個人量身定制,那個人就是孟達。當年我以“趙樂”的原名僞裝身份,混在蜀漢名将關羽之子關興身邊時,曾經奉關興的命令前往上庸執行秘密任務,與孟達在上庸城見過一面,并且得到了他看似無意的幫助。自那以後我再沒與他見面。關羽在樊城兵敗被殺之後,孟達擔心被追究責任,帶着自己的四千部曲投降了魏國。聽說他當時受到曹丕的親自接見,寵信有加,曹丕對他封官賜爵,并将房陵、上庸、西城合并,設置了一個新城郡,讓他擔任新城太守。孟達返回上庸之後,奉命與夏侯尚、徐晃一道,攻克了三郡,正式走馬上任。而原來的蜀漢上庸守将、劉備的養子劉封則被追究責任,返回成都後不久便被下獄,最終落得個處死的下場。
這些事發生的時候,我正在蜀漢,聽到的都是對孟達的謾罵和抨擊,以及對劉封的诘問。後來我返回魏國,孟達卻長期駐紮在新城,從未入朝觐見,連曹丕死的時候他都沒出現。新城位于蜀漢與魏國接壤的交通要道,他身為太守不能輕易離開,确實說得過去。然而換個角度來看,他這種做法無異于畫地為王。在新城,他俨然是說一不二的老大。朝廷很難約束他。
曹叡的言下之意,就是懷疑坐鎮新城的孟達。他懷疑吳蜀兩國暗中結盟,懷疑有人居間為雙方提供便利,于是他懷疑到了孟達頭上。這是毌丘儉明确向我轉達的意思。他還問我,對孟達這個人評價如何,說是曹叡叫他問的。
我根本說不出個所以然。我對孟達的印象僅有以蜀将身份在上庸時的短暫接觸。幾年過去了,我現在連他長什麼樣子都記不太清,能有什麼評價?名義上,我們同樣隸屬夏侯尚麾下,但實際上,各自都是自己地界的土霸王,平常向來沒有接觸。鑒于新城郡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和孟達本人身份的特殊,他手下的将兵以及他本人,都從未被調動過。
我實話實說告訴毌丘儉,我和孟達沒有見過,并不了解他這個人。不過鑒于我對史實的了解,我含糊地表示先帝駕崩、今上登基,身為降将的孟達可能内心感到不安,希望朝廷能夠加以安撫。毌丘儉點了點頭,表示會将我的意見轉達給曹叡。
現在坐在船上,一個人靜下心來仔細想想,我才想起一個關鍵點:到底是孟達自己有什麼舉動引起了曹叡的懷疑,還是曹叡本來就懷疑他,想要找出他有什麼可疑舉動?這一點,毌丘儉并未向我提及。
毌丘儉在江夏待了六天,第七天一早便匆匆啟程,趕着回洛陽去了。臨走前我單獨為他踐行,他向我透露了另一個消息——朝中之所以對曹叡的親征計劃争執不下,是因為曹叡提出的代替尚書令陳群總攬朝政的人選,是雍丘王曹植。
曹植正式入京參政,是在今年正月。新年期間,曹叡允許一部分藩王進京朝賀,其中就包括曹植。出乎大臣們意料的是,曹植來了就不走了。曹叡出人意料地頒布诏書,給了他“侍中”的官銜,賜給他一套宅邸,讓他正式在洛陽住下來。給出的解釋是太皇太後年事已高,雍丘王留在京城,便于盡孝。這是個讓人無法反駁的理由。曹操的正妻卞太後的四個親生兒子當中,僅剩下曹植一人,留在京城盡孝的理由名正言順。
整個正月,曹植頻繁出現在宮廷中和朝堂上,在公開場合參與政務讨論。所有的大臣都看出苗頭不對。有人開始上奏章,旁敲側擊地提醒曹叡,先帝在世時曾經嚴防藩王幹政,提醒他應當遵循先帝遺願。這類奏章曹叡一概沒有理會,便又有人從曹植以前的經曆做文章,挖掘他的黑料。曹叡全都當做耳邊風,依舊對曹植表現出信賴和提拔的意思。曹植自己也很積極。以他當世第一才子的學識才華,即便那些反對他參與政事的大臣,也沒有一個不被他的文才折服。
但曹叡提出讓曹植代替陳群總攬朝政,卻理所當然地激起了朝中上下的一緻反對。除了當事人陳群,幾乎所有的人都玩命似地上奏章,說什麼的都有。甚至還有人說,“陛下登基至今,未有皇嗣。禦駕親征,風險難料,宗室藩王總領朝政,恐生變故。”氣得曹叡直接把那個傻逼貶到遼東去了。能說出這種話來,勇氣可嘉,情商堪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