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篝火微弱,我和司馬昭面對面坐在院子裡,烤着幹糧吃。筚紅棘從屋裡走出來,來到我們身邊坐下。我遞給他一片烤好的幹糧。
“睡了麼?”我示意身後的草屋。
他邊吃幹糧邊點頭:“服藥之後,已睡下了。”
“那就好。”
司馬昭撇撇嘴,不滿地抱怨:“這家夥真嬌氣!馬上要到了,卻弄得這麼要死不活的!”
我無奈搖頭,也不想多說什麼。
我帶着筚紅棘和司馬昭,裝扮成張昀的随從仆人,跟他一起離開江陵,本來是算好了時間,路上不急不趕,可以從容前往上庸,正好七月初十左右。哪想到張昀這個不中用的,路上淋了一場雨就着涼了,上吐下瀉,虛弱地走不動路。我們三個無可奈何,好容易連拖帶拉地挨到一處村落,趕緊落腳下來,張羅找來土郎中給他看病。一轉眼,他的病拖了三天,我們還滞留在這個距離上庸僅僅隻有一天路程的村落,而今天已是七月十一。
“明天就是七月十二。再不動身會不會趕不及啊,叔權哥?”司馬昭焦急地問。
我歎氣:“我也這麼想來着。最多再停留一天,後天不走就真等不起了。到了那邊,也不是馬上就能找到正主的。”
筚紅棘隻管埋頭吃幹糧。司馬昭憤憤地說:“這家夥該不是故意的吧?我覺得他一路上都在磨磨蹭蹭!”
說實話,我也有類似的念頭,不過我還是希望能夠維持住對張昀的少許信任,便安撫司馬昭:“我看他上吐下瀉的症狀不輕,應該不是假裝。筚帥你看呢?”
筚紅棘是生在山林長在山林的部落首領,我們三人之中就數他最為通曉醫術。他抹了把嘴,答道:“已有明顯好轉,最多明日再歇一日,後天一定可以走。”
“那太好了!有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
司馬昭也松了口氣:“這家夥要是敢拖累我們,讓這次行動泡湯,我非殺了他不可!”
我笑:“子上這麼大火氣啊?是不是又擔心這次立不了功?”
他嘿嘿一笑:“又被叔權哥看透了。”
我用玩笑的力道拍了他的頭,笑罵道:“跟我家那小子一樣,就喜歡争強好勝!等進了城,你可給我記得收斂點。要是被你搞砸了,我就直接把你送回家去!”
他吐舌頭做了個鬼臉:“不敢不敢!要是被送回去,我在父親和大哥面前,可再擡不起頭了!”
我倆相視而笑,筚紅棘看着我們,嘴角也稍稍彎起一點弧度。撇開躺在屋内休息的張昀,忘掉我們秘密前往上庸的任務,此情此景此時此刻,更像是一場閑适的露營。
我的内心當然遠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這麼輕松。需要擔心的事情太多,不确定因素太多,我根本不可能放松下來,神經無時無刻不在緊繃狀态。然而司馬昭卻比我還要緊張。起初我覺得有點不能理解,他為什麼比我這個第一責任人還要緊張。幾天的相處下來,我才逐漸了解這個十六歲少年的心思。
比起夏侯和,或許司馬昭對于立功的渴望更勝一籌。夏侯和排行最末,他上面有太多的兄長,反而導緻自己沒什麼壓力。要跟哥哥們相比較,可比對象太多,總有比不過的地方,索性隻要保持自己的個性就好。但司馬昭不一樣。他是家中次子,上面有一個優秀的哥哥,自然而然會被拿來與長兄作比較。偏偏他的兄長司馬師各方面都很優秀,卻因為他的一場頑皮舉動而受了傷,留下後遺症。幾年過去了,司馬昭到現在都還沒有原諒自己。
那次的事我也親身經曆。六年前,曹丕到洛陽郊外秋獵的時候,司馬兄弟夜間玩耍追趕獵物時,司馬師為了保護弟弟不慎受傷,鬧了一場失蹤風波。當時還是我最先找到他們。司馬師傷在頭部,雖然事後看起來沒有大礙,但似乎從此留下了後遺症,左眼時不時會有眩暈感,左側頭部也會出現偏頭疼症狀。
到現在六年過去了,司馬昭說,這情況不僅沒有消失,反而變得嚴重了。司馬師不能過于勞累,如果頭疼和眩暈發作,可能要連續卧床幾天靜養才能恢複。司馬昭會執意要求跟随我外出鎮守江陵,其中一個原因也是因為他實在無法留在家裡面對父兄。
盡管父親和哥哥什麼都沒說,也沒有任何人将司馬師的病歸咎于他,司馬昭心裡很明白哥哥是為了自己才受傷的。他心存愧疚,除了更加努力為家族争光,他想不出别的法子來表達這份歉意。所以在江陵一年多了,功勳微薄,他内心的焦灼遠比他表現出來的更甚。司馬家的家教終究讓他保持了一定的克制。
我并不是故意要壓制他。對他和夏侯和,我一直想的是安全第一,出了事沒法向家裡人交代。但最近的江夏之戰讓我開始反省,自己對待他們兩人的心态仍然是兄長,而不是上級。我給了司馬昭這次跟我去上庸的機會,當然也是給了他立功的機會。畢竟安全雖然保證了,要是司馬二公子在我手底下一直無所建樹,我同樣有點不好交代。
“子上,進了城之後,一定記得不要叫錯了名字。‘夏侯’兩個字,千萬不能說出口。筚帥也是。我的化名叫趙樂,千萬記住了。”我再次叮囑。
筚紅棘沉默地點頭。司馬昭小聲說:“夏侯這個姓氏,過于惹眼了。”
“司馬也并非常見姓氏。”
“我叫馬昭,我記得住!”司馬昭拍自己的胸脯。
我笑着點頭。筚紅棘的化名就叫“阿紅”,向張昀介紹他們倆時,我直接用化名稱呼他們,以免張昀記不住。
“叔權哥,你為什麼要用這麼個名字啊?叫‘夏稱’不就好了?多方便啊。”
司馬昭無意中的評價戳中了我内心深處的隐痛。是啊,他怎能了解“趙樂”這個名字對我而言有多麼重要。我本來就是趙樂啊,夏侯稱才是化名呢。九年過去了,到現在,趙樂的靈魂已經與夏侯稱的皮囊融為一體,再也分不清了。
“我就是喜歡這個名字。以前去西蜀和東吳,我都是用這個名字的。”我輕描淡寫地回答,“也不知上庸的孟達是不是還記得這個名字了。”
“叔權哥以前去西蜀、東吳,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我雖然知道有這麼回事,但不知備細。義權說他也不知道呢。”
“哈哈,以後有機會再跟你們詳說吧。”我故意指了指屋子,“在這,可能不太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