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仿佛在夢中一樣。
整個人恍恍惚惚,頭腦完全冷靜不下來,沒法用正常的理智做出判斷,說話也有點語無倫次,命令下得颠三倒四。就連江陵城好像也跟着發了瘋,所有有官職的人都被急三火四地叫過來集合,迎接造成一切混亂的“罪魁禍首”、大魏當今天子、我們的皇帝陛下。
而他隻是笑吟吟地看着,用平靜、溫情、理智的目光,仿佛置身事外一般旁觀,看着我為了他忙得颠三倒四團團轉,隻嘴角挂着淺淺一抹勾魂的笑。
一笑傾城。
更深夜漏,召集起來接駕的人群都散去,臨時趕工的晚宴也撤了,喧鬧了半個晚上的府衙總算安靜下來。前廳仍有軍士在收拾善後,後堂已經在沈鐘的親自操持下以最快速度單獨安排出一進院落,讓曹叡安頓下來。
我仍然穿着先前接駕時穿的便服,跪坐在房門口的檐廊下,正襟危坐,腰杆挺得筆直。他用過了晚飯,也沐浴過了,淡淡的馨香彌漫在房間裡。兩名貼身内侍正在為他梳理長發。那頭烏黑柔亮的青絲吸飽了水分,在内侍手中靜靜等待打理。他的神情慵懶而閑适,衣襟半敞,雙目輕阖,聽着我和毌丘儉你一言我一語地交換情報。
跟在曹叡身邊一起來到江陵城的,果然還是毌丘儉。我們在江夏戰役結束後見過一面,不過是在半年之前。他簡略跟我說了一下漢中之戰的經過,大緻與曆史上諸葛亮第一次北伐的經過差不多。我聽到張郃的名字在毌丘儉口中出現過幾次。作為“五子良将”中碩果僅存的宿将,他在此戰之中十分活躍,聽得出曹叡對他十分欣賞,毌丘儉才會不吝贊美。
按照毌丘儉所說,諸葛亮撤軍、漢中停戰後,曹叡立即決定在返回洛陽之前,順便繞道江陵,“巡視邊防”。出于安全考慮,行軍路線嚴格保密,隻有少數高級将領才知曉這個安排。不用說,這個決定遭到了一緻反對,包括深知内情的毌丘儉都不敢贊同,隻因實在過于冒險。漢中戰事才定,半年前東吳孫權親征江夏,真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誰也不敢在這種時候贊同皇帝冒險,自然是拼命反對。
可曹叡看似柔弱,實際上卻是很有主意的人,他真正做出決定的事是不會輕易改變的。他不僅堅持要南下巡邊,更在走到一半的時候決定分兵兩路,改換行裝隐藏身份,率領少數精銳禁軍加快步伐趕路。大軍則交給司馬懿指揮,按照正常速度繼續前進。而照正常行軍速度推算,大軍要到江陵,怎麼也要八月二十日之後了,中秋之前是無論如何無法趕到的。
毌丘儉叙說的時候,我忍不住偷偷去看曹叡。他一臉雲淡風輕,惬意地享受内侍的服務,看似絲毫不以為意。倒是毌丘儉一直在給我使眼色,八卦又可惡。當着本人的面,他不好說出“陛下是為了早點見到你才做出輕裝趕路的決定”這種話,卻又按捺不住一顆八婆的心。
他說完了,輪到了我。我把江陵眼下的兵力、部署、存在的問題,一五一十地扼要禀報,尤其是最近的兩件大事——間諜案和屯田。曹叡半閉着眼睛,聽完也沒什麼反應。旁聽的毌丘儉有點擔心,問道:“那個張昀當真可以信賴麼?陛下微服來到江陵,司馬将軍率領禁軍其餘兵力還需數日才能趕到。若陛下進城一事走漏風聲……”
我知道毌丘儉作為陪伴曹叡提前進城的最高将領,一路上身系禦駕安全,責任重大,有此一問是他職責份内之事。不過既然進了城便是我的分内事。我對曹叡的護衛之心,隻會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
“毌丘将軍放心。如今江陵城内的情報網絡,已在校事官熊焱的肅清之下清理殆盡,張昀十分配合,再無二心。下官甚至提議,陛下可以召見他一面,讓他感受陛下天恩浩蕩、大魏國力強盛,不啻為懷柔良策。請陛下定奪。”
“陛下,這恐怕不太妥當,區區一個地方商人……”
曹叡終于張開眼簾,看了一眼毌丘儉,目光落在我的臉上,回應道:“朕覺得夏侯中郎将的提議不錯。張昀雖是一介布商,但在地方上經營多年,人面廣泛,否則也不會被蜀賊刻意拉攏。朕既然來到江陵,自然要讓他見識到大魏天子的威儀,才不枉此行。”
我行禮道:“多謝陛下。”
他這樣說了,毌丘儉便不再說什麼。我們當着曹叡的面又讨論了一下之後的安全防衛部署,見再沒什麼特别要緊的事需要商議,毌丘儉便提出告退。曹叡允了之後,他起身離開,臨走時意味深長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
腦子裡在想什麼,真是一目了然。當然,我毫無資格指責他的“龌|龊”。因為我真正的所想所盼,比他能想象的還要“龌|龊”得多。
毌丘儉的腳步聲消失在院落之外,曹叡随即揮了揮手,讓兩名内侍退下。兩個人跟八婆的毌丘儉完全不同,平靜的臉上猶如戴着面具,從頭到尾半點表情都沒有,恭恭敬敬收拾了曹叡身邊的東西,行禮離去。離開之前還不忘熄滅兩盞燈火,讓室内光線暗淡下來,放下挂在窗戶前的幕簾,關上幾扇窗子。如果不是我還在,這俨然已經是睡前布置。
等内侍輕微的腳步聲也聽不見的時候,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别院内外。站崗值夜的禁軍士兵似乎都藏在了陰影之中,内侍也回到屬于他們的廂房。偌大一間院落,此時此刻竟然好像隻剩下了我和曹叡兩人,分别坐在門的内外。
月色很美,畢竟已是十五前夜。
良久,他輕微的氣聲随着夜風飄入耳中:“還坐在那幹什麼?不進來?”
我忍着笑意躬身回答:“臣未得陛下恩準,不敢擅入禦榻。”
他語中也帶了笑,嗔道:“人都退下了,還跟我來這套君臣之禮。叔權啊叔權,朕怎麼不知道你也是這種虛情假意的人?”
“若早叫陛下知道臣的虛情假意,陛下如何還能準許臣近得陛下?”
我邊說邊挪動身體爬進了屋,故意選了這種放肆而慵懶的姿勢,刻意用舉止表示我一點都不把“君臣之禮”放在眼中。他含笑看着我,眼神溫柔得像是能滴出水。
“夏侯中郎将不愧真性情,朕說不必以虛禮相待,當真不跟朕客氣呵。”
“臣鬥膽,謝君恩。”
我一點都不想跟他客氣,也一點都沒有耐心跟他繼續玩嘴皮子遊戲了。半跪在他身旁,展臂将他環住,順勢帶入懷中。一低頭,我狠狠地吻上他的唇。
這一吻便是昏天黑地,雙雙不知身在何處。直吻到彼此都幾近窒息,他手上推拒的動作已是當真用了力,我才将他放開。急促的呼吸中,他的眼神已經染上欲色,嗔怒地看着我。
低聲埋怨:“這麼急,也不怕被人瞧見。”
“誰敢瞧,怕是不要命了。”
我笑得有些無賴,執起他的手,放在唇邊細密地吻着,極盡虔誠。他垂下眉眼看着,放任我的肆意。
“還當你真能把持得住。方才在人前,看都不看朕一眼……”
“怎麼可能。看到陛下第一眼,臣便如墜火窟熔漿之中,到現在仍自強忍着,難受得生生要炸開了……”
他回給我一串清脆的笑:“朕要被你吓跑了,怕你不知輕重,把這一年多的份都讨要回去,朕可受不住。”
“陛下放心,臣自會拿捏輕重,不會傷到陛下分毫。”
他隻是笑,發出了無聲的邀請。我再不客氣,緊閉房門,放下所有幕簾,熄滅了屋内的燈火,将最熾烈的情感隐藏在黑暗之中。
醜寅交替之時,我們仍然精神奕奕,誰都不覺有絲毫困意。他窩在我懷中,放松了疲憊的身體。我輕撫他汗濕的頭發,輕言軟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