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城牆上向星寰宣洩過之後,我确實感覺好多了。
連我自己都沒有注意到,我的内心深處對于劉權、薛禮、陳靈燕、還有那個尚未成形的胎兒,一直懷着沉重的愧疚。我以為我和曹叡已經把這份愧疚感聯手埋葬了,實際上并沒有。愧疚如同夢魇般潛藏在我的意識深處,抓住一切機會鑽出來啃噬我的内心。
在曹叡面前,我其實無法卸下内心所有的重擔,甚至,感覺隻會更加沉重。太多的事情是他無法理解的。
而在星寰面前完全沒有這種感覺。我所有的顧慮、擔憂、恐懼,他都能夠理解、能夠包容,甚至不需要我明确地說出口。所以說老實話,他在這個時候回來,真的幫了我很大的忙。困擾了我幾個月的噩夢,終于暫時放過我。連續幾天,我都睡得很好。
正月十五這天,我讓人準備了一場豐盛的宴會,晚上在府衙宴請江陵所有将官,一來聯絡感情,動員士氣,二來是把星寰和奚英正式介紹給衆人。座次安排上,我特意讓星寰坐在我的左手邊,奚英坐在我右手邊,體現對他們兩人的敬重,為二人樹立威望。
星寰和奚英的到來,除了我高興之外,陳慶也很高興。他是除我以外唯一認識他們倆的人。奚英也沒忘了他,這幾天基本上一直跟他、還有筚紅棘,三個人同進同出。奚英和筚紅棘同為山林部族的首領,甚至連說的方言都有幾分相似,兩人從一見面便有種惺惺相惜的感覺。切磋了一番武藝之後,更是相見恨晚之情頓生,短短幾天功夫便打成一片。
借着上元佳節的由頭,宴會辦得豐盛而熱鬧。我特意安排了歌舞節目來助興,又用私人藏酒招待衆人,氣氛相當熱烈。我在江陵前前後後三年多了,在我不遺餘力的推動下,本地官員和外來将領、漢人和蠻夷山越之間,相處融洽,不分彼此。宴會上的助興節目同樣如此,既有莺歌燕舞的樂坊表演,也有荊民士兵們野性奔放的部落舞蹈。奚英看得興緻上來,翻下場子跟筚紅棘來了一段雙人刀舞。
兩人身姿矯健,刀刃翻飛,險峻的招式中盡顯力量與優美。其他人看得目瞪口呆,喝彩連連。等到兩把彎刀锵然相擊,筚紅棘的手搭住奚英的腰,将她整個人托舉起來,全場掌聲雷動,喝彩聲和口哨聲此起彼伏,氣氛被推上了頂峰。兩人眼神相對,筚紅棘緩緩将奚英放下時,我看到奚英猛然把頭扭到一旁,回應衆人的喝彩和歡呼。
那一瞬間我心頭一動,下意識地看向星寰,卻發現他也在看我,帶着标志性的神秘微笑。我張了張嘴剛想說話,奚英已經把彎刀丢給筚紅棘,朝着自己的座位回來了。我隻好把話咽回肚子裡,用笑容和誇贊迎接她。
——她跟筚紅棘,該不會……
之前我從來沒有起過這個念頭,因為筚紅棘是有妻子的。他的妻子與他同族,兩人之間有一兒一女兩個孩子。不過筚紅棘的妻子不通武藝,平常跟他的族人們一起住在城外的村落中,撫養孩子,操持家務,算是賢内助型的女人,我見她的次數也不多。
然而剛才那場雙人舞,氣氛實在太暧昧了。筚紅棘看奚英的眼神中,明顯染上了欲望的顔色。奚英的臉上也有些不自然的神情。他們兩人能力相當,身份相似,族群相近,要說彼此之間擦出火花,我一點都不意外。
但筚紅棘有妻子,奚英卻是隻身前來。這幾天沒聽她自己或者星寰提起她的婚姻狀況,我也還沒來得及問。突然發現他倆之間有看對眼的迹象,我一時間不知該用什麼心情面對。
轉念一想,我似乎有點想太多了。兩個當事人各自神情自若,奚英轉頭與我攀談,筚紅棘落座之後和鄰座的同僚一番豪飲,其中好幾杯都是我那弟弟夏侯和敬他的。夏侯和自從司馬昭走後,确實有了些改變。之前他跟司馬昭形影不離,兩人跟江陵的其他武官之間多少有點格格不入。現在沒有人跟他做伴了,逼得他不得不重新尋找和其他人的相處之道,幾個月下來,他變得沉穩不少。我暗自感謝司馬懿。如果不是他改變主意決定把兒子帶走,這兩個小子一直在一起,未必是好事。
幾杯酒喝過,又上過一輪菜,我的注意力也被轉移了,開始不再糾結,集中精力迎接一杯接一杯的敬酒。等到月上中天,菜吃完了,酒也喝光了,宴會在一片杯盤狼藉中結束,衆人三三兩兩結伴離去,喧鬧了一晚上的府衙才漸漸安靜下來。
大概誰都沒想到,今晚醉酒最厲害的人竟然是馬鈞。倒不是說他喝了特别多,而是他酒量真的特别差,卻又沒有自知之明。平常城内限制酒品的制造和銷售,他忙起來滿腦子都是他的發明,沒空饞酒。今天大約是被氣氛感染,一不小心便喝多了。
喝醉的馬鈞酒品相當不好,一直纏着我發酒瘋,整個人跟章魚一樣扒在我身上,手腳并用纏住我,還一個勁把腦袋往我懷裡鑽,嘴裡嘟嘟囔囔地說要去睡覺雲雲。我相當無奈。從個别人眼中,比如熊焱、沈鐘之類腦子轉得比較快的,已經能看出揶揄和暧昧。畢竟兩漢素有男色之風,大家都懂。再說我一直單身,他們私下裡肯定沒少猜測。
幸虧我是知道馬鈞對我沒意思的。他平常像個沒心沒肺的大孩子,一喝多就變成小孩子了。其實馬鈞身世也很可憐,父母都死于疫病,從小就颠沛流離,靠着天賦高、手藝好混了一口飯吃。他對收留他、舉薦他的齊非和重用他的我心存感激,我一直都知道。我對他也一直都像是對自己的親弟弟一樣照顧。我最欣慰的,就是我和他之間終于不存在立場問題了。我總算不用擔心有朝一日會和他反目成仇。
我讓人把馬鈞帶到後院安頓,就讓他在府衙住一晚。幾個人費了一番功夫,才把他從我身上“剝”下來,半拖半架着腳步虛浮的大小夥子送去安頓。我有點心疼地看看身上被撕出裂口的外袍,這件衣服我還挺喜歡的,轉頭看到星寰在一旁笑,無奈地也跟着笑了。
“看到他這樣,才想起前些天自己在先生面前,似乎也是這個樣子,真是叫先生笑話了。”
“都是性情中人,才有如此直率性情,沒有什麼可以笑話的。将軍仍然一如既往,頗受歡迎呵。”
“先生可别取笑我,我跟馬鈞是真的清白!”
他掩口而笑:“這麼說,和别人就不見得是清白了?”
“先生!”我無奈道,“在東吳兩年,先生學壞了呢!”
他笑得愈發開懷。清冷的月光落在他臉上、身上,帶給他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美麗,仿若青蓮,隻可遠觀。他很少展顔而笑,此刻的笑容已經像是蓮花綻放,美得不真實。
我輕歎:“到現在仍覺得先生朝夕相伴這件事,像是假的一樣。”
“即便方才整個宴會,予都在将軍身側就坐?”
我點頭:“即便會場熱烈,衆人歡呼,先生卻獨坐一隅,冷靜自若……就連酒菜也未進食多少。不過就此看來,這作風的确是先生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