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時,我離開嘉福殿,等候在殿外的柳奂适時出現,把我交給兩名老成的内侍,讓他們送我出宮。他自己轉身進了嘉福殿,想必是先去問問曹叡的意思,看他是要起床洗漱,還是想再休息會。我猜曹叡多半會選擇第二種方案。昨晚我哭過之後又做了一次,大概是有情緒在,可真把他折騰死了。要不是不想過于張揚,我真想繼續留下來照顧他。怎麼說我也有“侍中”頭銜,留在宮裡照顧皇帝起居,也是說得過去的事。
不過才剛回來,畢竟還是要回家看看。陳慶、杜敏、還有跟我進京的士兵,安頓得怎麼樣了,我心裡也挂念着。再說就算是真留在宮裡了,是照顧還是折騰,也不一定。
一切盡在不言中,我用不着跟兩個内侍多說,柳奂早已叮囑好了。他們一個在前帶路,另一個捧着我的佩劍跟在後面。我問我的甲胄哪去了,回答說昨天晚上已經交給中護軍夏侯霸,幫我帶回家了!我震驚不已。這柳奂辦事也太利落了。知道佩劍容易帶、甲胄不方便,早就安排得井井有條。
來到宮門處,我的戰馬也已備好。這匹馬是曹叡從西北帶到江陵送給我的,是一批紅棕色的牡馬,額頭上有一撮白色的毛,速度很快、力氣也大,不輸給墨雲,我給它取名叫“赤影”。本身是匹一等一的好馬,又是曹叡為我挑選的,我格外喜愛。自從它代替了年事已高的墨雲之後,墨雲便被我寄養在江陵城外的屯田營中,安享晚年。
接過佩劍翻身上馬,我穿着在皇宮裡獲賜的衣服,策動第一次來到京都洛陽的赤影,在清晨的薄霧之中,踩着細碎的馬步回到闊别兩年半的夏侯府。
我本以為這麼早,夏侯府應該尚未蘇醒,沒想到府邸張燈結彩,幾個家丁守在門外,遠遠看見我便招呼起來:“侯爺回來了!侯爺回來了!”生生吓了我一跳。跳下馬背,其中一人沖上來就要接缰繩,赤影用力打了幾個響鼻,甩頭不許他靠近。我大笑起來。
“不必了,我自己來吧。這馬性子高傲得很,輕易不許人靠近的。”
這功夫,呼啦啦一群人沖了出來,為首的是夏侯霸,帶着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是他目前唯一的兒子。夏侯惠跟在父子二人之後,雖然禮數周到,但整個人都散發出一種淡漠疏離的氣息,行禮相見之後便緘口不語。——夏侯和被俘并被送去益州的事,夏侯霸應該已經告訴他和曹夫人了。
夏侯霸和我昨天已經好好地叙過舊了,不再有剛見面時的那種激動,代以尋常生活的親切自然,仿佛我不是離家兩年半、從江陵千裡迢迢返回,隻是普普通通地回了趟家。時間和空間都沒有在我和他之間産生隔閡,這令我既感動又感激。
當然,變化還是有,就是夏侯霸的兒子、夏侯登。小男孩不怎麼認識我,夏侯霸讓他叫“三叔”,男孩響亮地叫了。我随手把他抱起來,他也不害怕,瞪着一雙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
“登兒,你不認得三叔了吧?三叔上次離家,你才一歲多,走路都不會呢!”
夏侯登用稚嫩的嗓音回答:“登兒知道三叔和四叔還有七叔都在打仗!父親告訴登兒的!”
童言無忌,“七叔”兩個字卻刺破了原本溫馨和諧的場面,周圍的氣氛明顯一冷。孩子自己渾然不覺,我的臉上頓時挂不住,夏侯霸也露出幾分尴尬。眼角餘光瞥見一旁的夏侯惠,更是幹脆黑了臉。好在當着孩子的面,誰也沒把難聽的話說出來。
“登兒起的真早。是特意來等三叔嗎?”
孩子用力點頭:“娘親一早便叫登兒起床,比過年的時候起得還早呢!三叔,你怎麼回來得這麼早啊?”
“哈哈,是三叔不好,不該大清早回來。”我尴尬地讪笑,對夏侯霸說:“我本來沒想這麼早驚動兄弟們,想着等梳洗完畢,再從容相見。”
“确實是為兄有些過于激動,想着你兩年多沒回來,不能悄無聲息就這麼進了家門。不過也就我們這幾個人,夫人那邊,我并未驚動。”
夏侯惠插了一句:“不過母親知道三哥今日回府,也早早便起來了。”
“這弄得興師動衆,倒是我過意不去了。”我糾結起來,“要不我還是先去拜見夫人?”
“三哥不必着急。母親雖然起了,要收拾停當,也還要些時間。現在就去,反而失禮。二哥覺得呢?”
“稚權說的對。還是先休息下,用過早飯再正式拜見吧。”
我點頭同意。夏侯霸早已安排廚房準備了早飯,當下便決定一塊用餐,之後再一起去拜見曹夫人。兄弟三人坐在一起吃飯已經是兩年多之前的事了,熟悉的廳堂都變得有些陌生,連廚房準備的飯菜口味都與記憶中的不盡相同。我坐在兩個兄弟中間,喝着溫熱的湯汁,恍惚間真的産生了對功成名就退役回家的向往。就這麼留在京城,似乎也不錯?
可夏侯惠平淡的表情卻時時讓我清醒——邊境還有未竟之責,敵國還有待迎之人。
我主動提起了夏侯和的事:“這次永安之戰雖說攻下城池、俘虜敵将,但義權失陷益州一事,足以抵消所有的喜悅之情。我愧對兄弟、愧對夫人!”
夏侯霸寬慰我道:“常言道,勝敗乃兵家常事。身為武将,自踏上戰場之時,便有受傷流血、為國犧牲的覺悟。為兄相信義權不會責怪于你的。稚權,你說是不是?”
他故意将話頭抛給了夏侯惠,明顯是要他當面向我表态。他也知道,自從幾年前我和曹爽鬥氣、導緻夏侯和被誤傷那件事之後,夏侯惠對我的态度一直有些疏離。這次又出事,夏侯霸也擔心夏侯惠心裡對我有氣。兄弟之間,有這種情緒存在自然是不妥當,他很希望能夠平複夏侯惠心中那股隐隐約約的成見。
夏侯惠的表現相當得體,很平靜地點了點頭,淡然回答:“二哥說的沒錯,戰場無情、刀劍無眼。夏侯家滿門武将,國之忠烈,義權遇到這種事也是無可奈何。隻希望三哥能夠積極斡旋,看看能不能有什麼法子,把義權營救出來。陛下如此器重三哥,年輕一輩當中,三哥的戰功和聲望更是無人能及。若是三哥用心,應該不至于無計可施。”
這番話說的雖然沒有什麼毛病,但也讓人如同芒刺在背,頗有幾分坐立難安,不太确定他是不是有意說我沒盡心。夏侯霸輕咳一聲:“我相信叔權自然會想辦法。不過有些事,涉及朝廷顔面,并非想當然那麼簡單,也不能強求。”
我順着夏侯霸的台階說:“若能交換俘虜,自然是最好。即便不能,回到永安之後,我也會暗中想辦法,一定會把兄弟救出來!稚權放心。”
“稚權未曾上過戰場,在軍務一事上見解淺顯,若有說錯的,還請三哥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