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想的——我知道這是司馬懿的真心話。
而他似乎也被我不要臉的坦蕩所感染,猶如自言自語一般緩緩道來:“不知不覺,先帝故去已是四個年頭。司馬懿無能,依然未能實現先帝臨終所托,實在慚愧至極。若是死了,亦無面目與先帝相見于地下呵。”
我心有戚戚,難以回應。曹丕生前,最後與神志清明的他說話的人雖然是我,但真正陪他度過最後時光的人是司馬懿。在他們生命中的最後那一夜,我相信他們一定有很多話要說。
畢竟是從意氣風發的青年時代一起走過來的,奪嫡路上的同行者、襄助者。曹丕再花心再無情,對司馬懿總是不一樣的。
司馬懿看着我,低聲道:“夏侯叔權,你知道麼?先帝的遺願,唯有與你攜手,才有可能實現,這是我司馬懿最不甘心之處。”
我大驚,本能否認:“司馬将軍說笑了。夏侯稱不過一介年輕晚輩、後生小子,如何能夠擔此重任?隻是鞍前馬後、身先士卒罷了。”
他笑,笑着品茶,淡聲道:“以後我去關隴,叔權在永安,倒是好一道犄角之勢。若天時地利人和,一舉入蜀、剿滅蜀賊,并非不可能。——隻是不知大司馬是否贊同。”
我胸有成竹:“大司馬多半不會反對。陛下去年納了大司馬的外甥女,聽聞對貴人寵愛有加。過些日子若是有孕,喜上加喜,大司馬定會滿意。”
司馬懿“哦”了一聲:“已有孕了?這倒是我不曾知道的。”
我趕忙澄清:“我隻是假設。貴人和陛下都是風華正盛的年紀,又有恩愛,孕育龍嗣是遲早的事。”
他看我的眼神意味深長,低聲道:“難為你了。”
我無言以對,隻能扯動嘴角露出苦笑:“陛下子嗣旺盛,早立皇儲,也是我等臣子的大喜事。”
“自然。”司馬懿閉了閉眼,拉回話題:“若是大司馬也贊成,那自然再好不過。若能讨滅蜀賊、平定益州沃野,孫權之流不過是負隅頑抗的水賊罷了,不足為懼。”
我見他這麼說,頓時豪情萬丈:“若能與司馬将軍戮力同心,不敢說一統天下如探囊取物,也不再是遙不可及。”
司馬懿的表情平靜無波:“但願天佑我朝。”
我想起星寰的勸說,想起自己當時對司馬懿的承諾,覺得不能再拖拖拉拉藏着掖着了。司馬懿給足了充分的時間讓我兌現諾言,我不能食言。
為了加快三分歸一的進程,為了早日回到曹叡身邊,我必須信任司馬懿、必須将他變成我的盟友。
我的目光又在院子裡掃了一圈,親兵依然守在外面,院中寂靜清冷,隻有我跟司馬懿。
我開口:“其實這次永安之戰,最後果然如司馬将軍所料,諸葛亮早已在暗中準備撤軍,假以時日,不戰自退。倒是我急于立功,興師動衆、造成傷亡,實在沒有臉面恬居表功簿上。”
“怎麼會。叔權那晚的驚天一擊,不僅震懾敵人,也在永安所有軍民百姓面前揚威吐氣。否則,怎會有戰事結束之後,永安士紳俯首帖耳、真心歸順的局面?”
司馬懿這番話說得挺誠懇的,很是給我面子。我讪笑:“多謝司馬将軍鼓勵。雖說無助于退敵,以我愚見,也不算完全無用之功。那份秘藥若能運用得當,确實可以産生開山劈谷、撼動城牆的莫大威力。對于司馬将軍鎮守關隴、進擊巴蜀,應當是派得上用場的。”
司馬懿的眼神明顯起了波瀾,但與常人相比仍然十分輕微,讓我不得不佩服他的城府。
“如此撒手锏,叔權當真願意分享于我?”
我豪邁地笑:“我與司馬将軍都是先帝舊臣,共同侍奉當今天子,有什麼舍得舍不得的?隻願司馬将軍能夠善用此物,早日攻滅蜀賊,便是大魏之幸、天下之幸!”
他靜靜看了我一陣,沉聲道:“不愧是你,夏侯叔權。”
我心裡也仿佛有一塊石頭落地。話說出口,便沒有餘地了。我對司馬懿交托了信賴,也是給了他建立功勳的助力,但願日後我自己不會為此而後悔。
我喝了一盞茶,潤喉也壯膽,讓自己的口吻聽起來沉穩認真:“此藥配方,目前是我軍中絕對機密,完全知曉者隻有寥寥數人。我的意思是,希望司馬将軍也對外秘而不宣,僅挑選絕對信任、又聰慧好學之輩,傳授一二。将軍意下如何?”
司馬懿颔首:“我也如此考慮,确是想到一處了。不知選定人選之後,在朝廷的诏書送達之前,是否能夠教授完畢?”
“定然可以。”我笑,“隻是人選可不能過于愚鈍。”
司馬懿也笑,笑而不語。我知道自己隻是說個笑話。愚鈍之人,怎能有資格成為司馬仲達的心腹?
“倒是有一人十分合适……”
我以為他會說出司馬昭的名字,然而他沒有:“牙門校尉石苞,為人機敏、聰慧好學,又年富力強,最為合适。”
我有點點意外,忍不住詢問:“那……子上呢?”
司馬懿看向我,反問:“叔權覺得,子上會願意跟我北上長安,還是随你留在永安?”
“這……”
我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古語雲上陣父子兵。自古以來武人上陣殺敵就有兄弟父子齊上陣的習慣,血脈相連的至親總是比外人更值得信任。司馬昭跟在司馬懿麾下實在是理所當然。
可是目前的情況顯然不是這麼簡單的。除去司馬昭對我有偶像光環這一點,他與我弟弟夏侯和之間九成實錘的感情也是他極有可能留在永安的重要原因。
然而要是司馬昭真的留在我這,我也是壓力山大。萬一出點什麼事,我跟司馬懿的關系就算是完蛋了,不是死敵也要變成死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