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夜，蜀地的月撥開了連日來迷茫的霧氣，露出了嬌羞的身影，仍是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擡頭細細看去，正圓的月亮邊緣卻不甚清晰，像是被模糊了像素的照片，萌黃的顔色也透着一抹隐秘的暗紅。

根據星寰日積月累潛移默化教給我的天象觀星知識，這樣的月相隐含大災之兆，挺不吉利的。聯想最近見到的種種異象，我内心不免有些沉甸甸的。

井水變色、蛇鼠搬家、鳥雀喧嚣，這些都是自古至今便為人所知的地震前兆。四川盆地位于地震帶，曆史上一直不乏地震的記載。将所有這些聯系在一起，我對這片美麗的土地充滿了擔憂。

不管彼此雙方處在什麼政治立場，百姓無辜，人命是最寶貴的。可是地震預測直到二十一世紀仍然是無法攻克的難題，做不到真正的“預測”。我又有什麼證據去說服别人相信我的危言聳聽呢？

走在中秋燈會的集市上，蜀地方言宛如錦瑟輕彈，脆生生的帶着些叫人忍俊不禁的尾音。眼看着一個鮮活生動的面孔暫時放下各式各樣的煩惱，為着月亮圓了又圓這種他們無法掌控的自然現象聚在一起歡欣鼓舞、欣賞慶賀，我忽然間就恍惚了。

少女嬌嫩的容顔，少年熱烈的眼神，婦人布裙上的煙火氣，漢子草鞋上的濕泥巴，嬰兒睡夢中的呢喃，老者臉上滄桑的溝壑……

每一個人都是燦爛鮮活的一條生命，有他們自己的人生軌迹。可是所有的人集合在一起，又變成了那麼無足輕重的存在，他們叫做“曆史”。

包括我自己。

同樣都是曆史的塵埃，時間長河中微不足道的一顆砂礫，我們為什麼要彼此戕害、互相殺伐？為了統一三國、實現天下大勢分分合合的趨勢，我還要殺多少人？我們還要付出多少犧牲？

叡兒，我們所做的這一切，終究是值得的吧……

“叔權哥，你怎麼了？怎麼不高興？”

杜敏的聲音拉回了我的思緒。我回過神來，看到司馬昭和黃權并肩走在前面的背影。司馬昭指着集市上賣小吃的攤位興高采烈，黃權邊說邊笑得慈祥，構成一幅十分奇妙的畫面。

眼前的杜敏則十分專注地看着我。年輕人的眼神清澈明亮，尚未沾染世俗的色彩。我在那雙眼中看到自己，卻感覺自己配不上他望向我的熱烈目光。

我扯動嘴角笑笑：“沒事，沒有不高興。說了讓大家今天放松一下，我自己卻垮着個臉，掃興了。”

我習慣性地擡手想去摟他的肩，忽然想起前幾天他被我摟住時的奇怪反應，伸出去的手頓時尬在半空，最後絲滑地拂了拂他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塵。

“有沒有什麼想吃的，我給你買。”我努力振奮起精神。

杜敏矜持地說：“也沒什麼特别……”

那邊司馬昭卻大聲叫起來：“叔權哥，我想吃豆花！”

我一陣無語，看到黃權無聲微笑，跟着的幾個親兵也都在默默偷笑，倒也挺感謝司馬公子的粗線條。

我們便找了一家吃豆花的小攤頭，六七個大男人呼拉拉一起坐下，倒将攤主吓了一跳，以為我們是來找茬的，小心翼翼過來詢問。

司馬昭大手一揮：“一人一碗豆花，小爺做東！”

我做海豹鼓掌狀：“子上大氣。大家不要客氣，想吃什麼盡管敞開肚皮，無需擔心子上公子負擔不起。”

衆人皆笑。攤主見狀也放心下來，精神抖擻地使出渾身解數，給我們端上鮮嫩水靈的豆花，軟綿綿的入口即化，唇齒留香，口腹之欲得到了極大滿足。

司馬昭又去旁邊的攤位上拿了些小吃過來，招呼大家一同分享。我們圍坐一張簡陋陳舊的街頭小桌，擠擠挨挨又熱熱鬧鬧，竟然真的有幾分忘卻煩惱、專注當下的輕松歡快。

攤主送來一小碟蠶豆給我們，客氣讨好地攀談：“客人們的口音不像是本地的，可是外地過來的客商？”

杜敏仰起臉笑着回答：“我等自巴郡來，乃是布商，湊巧趕上了節慶，好熱鬧呀。”

攤主的笑容顯得有些勉強：“此前倒也沒有，也是難得一遭。如今買賣難做，趁着夜市熱鬧，也能多賣幾豌豆花。”

我不動聲色問道：“買賣難做麼？我們去布莊進貨，倒是覺得生意一片興隆呢。”

“嗐，問的多、買的少。”攤主擺擺手，“比起去年的光景，差得遠了。不說也罷，不說也罷。”

我默默打量，街上的人雖然多，然而仔細觀察，卻能發現買賣交易并不如看上去那般熱鬧。賣小吃的攤位生意還能好些，那些賣雜貨小物和小玩意的，着實是有些冷清。

這裡比洛陽還是差得遠。洛陽的集市更大、更熱鬧，集市上售賣的貨物品種更豐富、交易也更繁榮。在我離開前，甚至還發現集市上開始出現胡商的身影。中原大地在穩定的政局之下遠離戰場，已經逐漸開始恢複元氣。

蜀漢偏安一隅，終究是逼仄了些。

我心裡總有些事情，心頭有幾分沉重，做不到像司馬昭和杜敏那般心思純粹。看他們吃得還挺高興，一時半會沒有想動的意思，我便起身道：“我去那邊攤子上看看，你們就在這裡，不要亂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