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宋羽欲言又止,收了手起身去撿落在地上的畫軸。
“方才多謝女君。”
他聲音雖小,聽力極好的她卻聽得清楚。
玄凝回身望着他的背影,她撿起帷帽,心中千滋百味。糾結片刻,她無聲上前,将帷帽輕輕放在他的頭上。
白紗不輕不重地垂落眼暮,棠宋羽卷畫軸的手,動作變得緩慢。
玄凝的目光卻被他斷了一截的袖片吸引,她撿起來端詳,布料前半斷面粗糙,而到了後半卻異常平整,不似強拉硬拽扯開的,倒像是被利器所破。
想到他臉上的劍傷,玄凝心中已有結論。
看來長公主很生氣,連美人都砍。
遙想到是她讓長公主不悅,才害得美人破相,玄凝有點愧疚,拉着美人胳膊就走。
“我知道有家醫館,專門治療皮肉傷,趁還未歇業,趕緊去瞧瞧。”
棠宋羽甚至來不及轉身,被她拉拽着連連後退,被迫扭身走在她身側道:“隻是小傷,女君善意,我心領了……”
“什麼小傷,刀刃所破,處理不當會留疤,且極大可能會感染病種,落得個全身膿瘡,潰爛而死。”
她故意把症狀說得唬人,就是為了吓他。
如她所料,那人不通醫術,眉眼略有憂慮。
玄凝趁熱打鐵,添油加醋道:“要是留了疤痕,長公主喜新厭舊,哪天就不要你了。”
他停下腳步,玄凝忽然拉不動他,疑惑回身,卻見他垂頭問道:“這有何不好?”
“……你不想要長公主的恩寵?”
他若想要,斷然不會親手劃了臉蛋,讓自己破相。
*
酉時末,長公主府。
棠宋羽拿着畫具,跟着女侍進了公主寝居。
門一推開,撲面而來的濃烈香讓他皺了皺鼻子。入門第一眼,便是長公主換下來的禮服,正挂在紅木衣杆上。屋内深處有衣料摩擦的聲音,男聲輕喘,女子莺語,不被他進門動靜所擾。
棠宋羽拎着畫箱站在門口,久久不肯進去,那莺語似有察覺,漸漸停下,厲聲令道:“進來,哪有畫師不見人就能畫像的,你說對嗎樂羊。”
“……”
棠宋羽在畫院當學徒時,認識了同窗樂羊,二人同吃同住,他為外鄉人,生性寡言沒少被同期欺負,樂羊為人仗義,總會将自己的吃食分給他。後來樂羊放棄學畫跑去當男侍,兩人鬧得有些不愉快,再無聯系。
春去秋來,棠宋羽在畫院一熬便又是三年。
上天不負苦心,他在第五年春季的畫師考核中,一舉獲得榜首,并收獲畫院夫人青睐,破格将人連升三級。
梅蘭竹菊,“蘭”為正二階。
旁人晉升一階,少則三年,多則十年。而剛出茅廬的他,卻能在短短五年,實現旁人需要數十年才能實現的夢中懷想。
一時間天景城中議論紛紛,所論多是些閑言穢語。
棠宋羽雖兩耳不聞窗外事,可人在畫院,少不了同事者議論。
聽得多了,他便不想再解釋什麼。
他畫技高超,人又貌美如仙,找他畫像的人越來越多,謠言便被誇贊聲音淹沒下去。
棠宋羽畫像,不論性别貧富貴賤,一律采用抓阄預定,定價:随便。
如此,樂羊才得償所願約到他的畫像。
他聽聞君子蘭相貌絕絕,一直懷疑其是棠宋羽,但又覺得不可能。
而當他真正發現衆星捧月的君子蘭,是舊時同窗後,他道:“你當初說的闆上釘釘,我還真以為你不會以皮相侍人呢。”
棠宋羽心中對他有恩愧,即使樂羊這麼說了,也隻是将手中的畫筆握緊了些。
正如現在,他看見樂羊絲縷不挂躺在長公主鳳榻上,也是直挺挺跪在地上,低着頭一言不發。
“君子蘭,你膽子可真是大啊,和黃夫人勾搭一起,把本宮耍得團團轉呢。”天覃翹着嘴角,眼睛裡卻沒有笑意。
“不敢,卑職确實感染了花粉症,昨日用了藥,今晌午才見消退。”
“呵呵,那可真是巧。推辭了本宮,病就好了,本宮還以為畫師這病,因我而起呢。”天覃起身撩開帷幔,晃着曼妙身姿走到跟前,見他還帶着帷帽,便來了幾分氣。
“畫師的臉當真是金貴,連本宮也不能見?”
“卑職臉上紅疹未消,怕驚了公主鳳體。”
話音剛落,卻被長公主掀開了帷紗,“哼,這個時候還敢騙——”
天覃愣住,隻因看見他臉上大小不一的紅疹。
她甚至還未能欣賞他的面容,就慌忙放下帷紗,後退了幾步怒聲喊道:“樂羊!給本宮死過來!”
樂羊匆忙披上外衫,剛從帷幔後爬出,就被公主賞了一腳。
“你不是說他沒有花粉症嗎,那他臉上是什麼。”
棠宋羽握緊了手,他雖不願相信,可事實擺在他面前。
是樂羊出賣了他。
樂羊發絲淩亂,雖有驚慌,但很快鎮定下來,他手腳并用爬到棠宋羽跟前,掀起他的帷帽。
他雖學藝不精,卻對味道格外敏感。
掀開帷帽的一瞬間,他就聞見了淡淡的礦石味道。
棠宋羽盯着他的眼睛,内心在某個時刻還在奢求他能替他隐瞞。
可惜,光陰無情,歲月蹉跎,他已不再是那個分他吃食的小男郎。
樂羊啐了一口塗抹在手心,抹在他的臉上,“殿下,他臉上的紅疹是紅砂水點上去的,不信你看——”
天覃半信半疑,移步到跟前,見他面上被暈開了紅色,冷眼眯道:“好啊,好得很,敢在本宮面前騙我……來人!”
外面候着的男侍聞聲進來,天覃挑起棠宋羽的下巴仔細端詳。
“紅疹”之下的骨相皮囊,确實不凡,即便這幅樣子,在她曆來寵幸的人中,也數上等。
她向來疼愛美人,見他神色黯淡,便打消了将人杖責的想法。
棠宋羽的目光一直落在樂羊臉上,卻聽見長公主放低了聲線,沉聲問道:
“君子蘭,你是想讓人把你臉上舔幹淨,還是你自己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