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雲低壓,電閃雷鳴,又是半載修渡。
昏暗中,鏡釋行聽見雷聲,吐濁收氣,起身出了靜室。
屋内燭火通明,他移步到她的床邊,發現榻上隻剩了個單薄被褥,裡面的人卻不見所蹤。
雷聲不歇,屋子被紫光籠罩,時不時有電流鑽進木窗縫隙,流經床案。
他心下了然,擡手落決,一道白光閃過将雷電屏蔽在外。轉身在屋子環視一圈,最終視線落在了燈火最亮的牆角。
“出來吧。”
沒有動靜。
鏡釋行走到牆根處,在看見人後,緊張的神情瞬間放松。
小女君蜷縮在角落,靠牆睡得正酣。
他輕輕抱起,将熟睡的人送回床榻,卻在要轉身走時,被人拉住了手。
小女君睡眼惺忪問道:“師傅?你什麼時候出關了。”
“剛剛。”
他垂眸望着握着自己的手,拎起來放回被褥中。
“我已設下結界,你可以安心休息。”
“哦……”她掀起被褥,拽着他的手嘟囔道:“師傅陪我……”
“……”
鏡釋行将人攬在懷中時,窗外紅紫交接。
燈火朦胧,幾盞明滅。
他數着她的呼吸,在數到千次時,纖羽垂落,阖眸漸漸睡去。
即便他已練成仙體,并不需要睡眠。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昆侖山上又是一夜雷聲。
天剛亮,玄凝捏起枕邊的一根白發,放在眼前端詳。
她足足愣了好一會兒,才披衣下榻,穿上鞋襪。
靜室石門緊閉,她站在門口問了一聲:“師傅?你昨晚出來了?”
半晌安靜。
玄凝轉身就要去練功,卻聽見門後傳來沉悶的一句“沒有”。
沒有?她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白發,這個顔色,這個長度,不是他還能是老祖師?
也有可能是修成半仙的昆侖長毛白猿,到了換毛期。
*
日出之時,海風與浪花交替,将花牆後的人影催得困倦。
可當面前人說出一番真摯話語後,棠宋羽困意消退了大半,許是休息不足所緻,他竟将心聲脫口而出。
“我配嗎?”
話語無意,棠宋羽神情緊張,擡頭想要解釋,大腦卻遲鈍運轉,空無一字供他辯解。
她臉上笑容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他看不懂的神情。
比初見之時,杏花雨下的愁雲眉眼還要憂郁複雜。
心底疑問也是那個時候存積,若那夜是為杏花零落惋惜,那眼下她為何而悲?他想不明白,她家中顯赫,又未過及笄之年,怎麼會有幾近曆經千帆,嘗過世間百态的蒼涼雙眼。
好在深秋短暫,蛾眉颙卬,她眨着上弦明月,一笑又是春來
注視他的眼神逐漸堅定,生長在天地間的樹枝幹堅|挺有力①,于旭光中握住他的手,聲音铿锵有力。
“畫師莫要妄自菲薄。”
“你若不配,那這世上便沒有人值得我用心對待。”
身體裡流淌的血液仿佛靜止,他聽不見任何聲音,感受不到跳動的存在,雙睫交瞬之頃,異樣的甯靜在刹那後崩塌,有風橫沖直撞,穿雲裂石,将奔騰河流彙聚在方寸一隅,使其不堪重負,抖晃地劇烈。
玄凝見他臉越來越紅,湊近問道:“畫師,你很熱嗎?”
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簾輕眨,哪怕她快要碰到他的唇,也如青山自若。
鼻尖相抵,玄凝見他不反抗,她扪心自問,反正自己也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便放肆在他唇間捉弄。
奇怪。
才親了幾聲輕響,玄凝擡手在他鼻下探息,真的沒有呼吸。
難怪臉這麼紅,他是想把自己憋死嗎?
她正要數落,他卻突然有了反應,手捂着胸口蜷縮在床圍上,呼吸時面色痛苦。
“你怎麼了?”玄凝吓了一跳,硬榻不足寬,膝蓋隻挪了一下,手便輕易觸碰到他的背膀。
“心疼……”
“怎麼個疼法?是絞痛還是刺痛?”腦海深處,前生的記憶一晃而過,玄凝穩了穩慌亂心神,接着安慰道:“畫師别怕,深呼吸,放松,千萬不要激動。”
棠宋羽阖眼點了點頭,聽話照做。
眼見他胸口起伏,玄凝翻身下榻,正喊着派人去請醫師,後腦勺卻被人輕扯了一下。
回首低眸,他不知何時撐着身子趴在榻邊,手裡還握着她一绺長發尾。
“不用……殿下讓我自己一個人待會就好。”
“那怎麼行,萬一……”轉身時,那绺發尾從手心逃脫,玄凝蹲下身,擡眸打量他的臉色,“沒有萬一,我不會再讓你出事的。”
她眼中光彩曜目,棠宋羽痛苦落下眼簾,選擇避而不見。
“玄凝,求你了,先出去。”
玄凝設想過來日某天他喚她名字,卻怎麼也沒想到,他頭一次喚她的名字,居然是這樣的場景,居然是求她離開。
她站起身,想說的話在轉身離去時一并帶走。
木門撞在門檻上,搖搖晃晃退了半步,好心的侍從将它重新拉回,又輕輕合上,至此,屋内重歸于往日寂靜。
軟枕深陷,盡管背朝光源,可他卻捂着臉,不讓一絲光亮照進眼中。
遮住了眼睛,卻擋不住她留在枕邊的清香随呼翕鑽進心扉,将恣意瘋長的不明情愫再次推向雲端。
白雲缈缈,漫無邊際。
盡管離去時一肚窩火,她卻還是在醫師到來後,悄悄推開木門,觀察着屏風上有無身影。
“殿下放心,畫師已經睡了一個時辰了,眼下正是熟睡,不會被吵醒的。”
天蜻看不下自家殿下畏手畏腳的樣子,好心提醒卻慘遭捂嘴。
“噓,你留在外面。”玄凝佝身站在門口,擺手示意醫師跟上。
醫師見多識廣,問都沒問直接點頭,踩着輕盈步伐跟在她身後。
榻上之人側身而眠,對兩人的到來一概不知。
他的手剛好搭在枕邊,玄凝見醫師為了方便診脈跪在床榻邊,也跟着跪下來。
若是玄遙在這裡,肯定少不了她一頓數落。
号脈的手搭在細腕上,玄凝盯着棠宋羽的眉眼,見他沒醒這才放心。
窗外月季迎風搖曳,時間滴漏,醫師皺着眉頭,面色越來越凝重,擡眼瞅了她一眼,又是搖頭又是努嘴,把玄凝的心看得七上八下,忍不住朝壞方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