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雲蔽月,擡眼望過穿梭不息的屋頂,濃煙将山坡籠罩,翻滾的火龍在其中四處遊蹿。
醉意熏天的南春遊人對此一無所知,并排走在廊橋上互相推搡着,好似一堵移動緩慢的人牆。
“借過!”
人群中有一道玄色身影閃了出來,踩着肩膀縱身翻越過人牆,落地後頭也不回地就又閃身出去。
那被踩肩膀的人還咧嘴笑着的,與旁邊同伴說道剛有一隻黑貓從她的肩膀踩了過去,她新開的鋪子一定能生意興隆。
同伴嚷嚷着不信,擡着迷離眼睛非要讓她指看。
她伸手指了指前面,那黑貓跳上了房頂,轉眼消失在渺渺夜空中。
躍上房頂,火勢更加清晰,玄凝咬緊了牙關,腳下步子恨不得飛起來。
“殿下!”
身後街道傳來哒哒馬蹄動靜,聲音越來越近,直到到了跟前,餘光看去發現是天蜻駕馬前來。
“可算來了。”她觀察着前方街道路況,在即将到達拐角處的時候,踩着瓦片飛身躍下,趕來的天蜻還未勒繩,見她伸手,連忙隻手在半空拉住,“殿下小心。”
玄凝看準時機,一腳踩着馬镫,借助馬上之人的力氣橫身跨過,穩穩落在馬鞍上。
道路迂回百轉,揚鞭縱馬疾馳,趕到山下時,周圍已有不少人圍觀。
熊熊烈焰吞噬着山林,不時傳來草木灼燒的噼啪聲,枝頭不堪重火,掉落在地上斷斷續續地轟響。縱然有人拎着水桶,推着水車,卻也隻望而興歎,無人敢靠近火場。
“這麼大的火勢,為何沒有放玄鳥箭!”
看到圍觀人當中還有幾個男侍,玄凝怒不可遏地沖上去質問,那男侍吓得不輕,忙跪下道:“小的疏忽,火勢太猛,小的光顧着逃命了……”
平日裡一有賞賜,這些人比誰都沖的快,到了緊要關頭,還是這些人跑得最快。
她眯起了眼睛,但凡手中有把劍,她非要砍了這些人不可。
火勢至此,除非是娲祖顯靈,神天降雨,否則就憑那幾桶水怎能撲滅。
四下沒有見到熟悉身影,玄凝看了一圈又問:“畫師呢?其他人呢?”
聽她問及旁人,男侍瞬間不吱聲,把頭低得更狠了。
意識到棠宋羽和其他人都還在裡面,玄凝下意識罵了髒字,搶過旁邊的水桶就往身上澆去。
猜到她心思的天蜻急忙抱住木桶攔道:“殿下不可!樓台與山林尚有一水阻隔,火勢應該不會蔓延過去。”
水已經澆濕了胸前衣袍,幾滴水珠正順着織金飛鳥向下滴落。
“那其他人呢。”隔着木桶邊緣,玄凝沉聲問道,“侍居院後面可就是山林。”
“可那些隻是下人……”
胳膊用了力,桶中清水再次傾倒,飛鳥沾了水,在火光照映下勢欲破出黑夜。
“都是人。”
木桶砸在地上,震的人心顫抖。
目光追随着玄衣沖進了火場,身後男侍還在交頭接耳,與旁人一起議論紛紛,天蜻握緊了拳回身怒道:“不救人就滾!”
袖箭沖上夜空,玄鳥箭的光芒不及火焰強勢,她不确定是否會有隐寸前來,随即學着玄凝的樣子,奪了濕漉粗布系上,飛奔向濃煙密布的山階。
*
火燎肆虐,燭天燒蓮,南風吹進樓台,将美人身上的陰霾驅散。
“咳咳——”
本應在睡夢中的美人突然坐起咳嗽,他咳得劇烈,脊背不停顫動,零星淚花洇出,将眼角染了淺紅胭脂。
空氣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刺激着眼眸,眼前雙手朦胧缥缈,像是隔了一道灰紗,棠宋羽試探抓了一下,灰紗穿過掌心從指間溜走,意識到不對,連忙環顧四周。
煙霧似乎是從門縫鑽進來,門窗旁濃煙昏沉,他睡前沒有關榻邊窗,臨海的涼風短暫地趕走周身的濃煙,一經停歇,夾雜着焦糊的黑煙立刻肆無忌憚地擁上,鑽進他的鼻腔,刺激着喉間反應劇烈。
是哪裡着火了?
棠宋羽捂着口鼻又咳了幾聲,試着喊人,等了片刻門外沒有動靜,腦中迅速得出了結論。
無論是五年前畫院的那場大火,還是當下正不知在何處燃燒的大火,他都是被抛下的那個累贅。
如今腿不能移,又身處二樓,他甚至不能像過去一樣翻窗逃生。
樓下忽然傳來重物倒塌的聲響,随着溫度上升,棠宋羽身上出了層薄汗,皺眉望着不遠處木闆下的紅光,意識到火焰要從一樓竄上來,求生本能促使着他不顧傷腿,翻身滾落在地。
鑽心疼痛随之而落,喘氣聲悶緩,盡管他很小心避免吸入煙霧,卻還是讓幾縷焦煙又鑽進了身體裡,侵蝕着每一寸呼吸都變得沉重。
木闆滾燙,棠宋羽一刻也不敢停留多待,撐身朝着門口挪動。
手心剛貼上地闆就被燙的通紅,樓下火焰聲“滋滋”作響,時不時有毒煙鑽過木闆縫隙,此刻他仿佛是炊火上烤炙的魚肉。
被疼痛逼出來的汗水黏在淺白衣袍上,濃煙熏眼,眼簾淺淺留出一道縫隙,用來辨别方向,匍匐時,額間的汗珠順着臉颌流下,又被地上摩擦的衣袖蹭了去。
不知是否是錯覺,屋内的濃煙越來越重,壓得他快喘不過氣來,剛想停下休整,身下的木闆傳來破裂的聲音,驚吓之際,動作變得更加小心翼翼,生怕一用力,被烤幹的地面會突然坍塌,墜入烈火。
逃生急迫,他的姿勢不算雅觀,甚至算得上狼狽不堪,像是毒辣的太陽底下,不慎被馬車軋斷半截身子的蚯蚓,心底的呻|吟随着痛苦不斷扭曲,即使這樣,他甯願咬破嘴巴也不敢大口喘氣,掙紮着四肢向前一點一點地移動。
短短十步的距離,雙肘拖拽着身子,硬生生爬了一炷香的時間。
越靠近門,意識愈發昏沉,身體越來越輕,輕到仿佛身下不是木闆,而是柔軟雲彩,撐在上面的胳膊也變得沒有力氣,深陷其中無法脫身。
被汗水沾濕的發絲淩亂貼在臉上,棠宋羽趴在地上緩緩換氣,看着眼前朦胧的木門,顫抖的手向前伸去,在快要觸碰到門沿時卻被迫停了下來。
隻差一指距離。
向前伸展的胳膊無法再進一步,他艱難撐身向前挪了挪,指尖碰到門沿的那一刻,心中似乎已經開始歡呼雀躍。
然而不等喜悅,門一開,屋外的濃煙就迫不及待的席卷進來,隻剩下一絲意識,強撐着他爬到門口,卻看見長長的走廊上火焰上下蹿動,燈籠掉落在地,瞬間化成了一團耀眼的火球。
若天意如此……
眼簾随沉重的頭顱一起落了下去,四周安靜到隻剩心聲。
便奉天命,就此了卻……
“棠宋羽”
……
幻覺……
“棠宋羽!”
幻覺也會有情緒嗎……眼皮好重……
掙紮了一會兒,重山總算被推開,走廊火勢漸大,身後傳來木闆掉落的聲音,望着彌漫的黑煙,棠宋羽在心底嘲笑自己,居然會有她在這裡的妄想。
他的命還沒珍貴到讓世子殿下奮不顧身……
黑煙後倏忽出現了一雙玄色長筒靴,靴上的浮雕在火光照耀下,如螣蛇金鱗晖沐。
聲音,好似消失了。
身影從黑煙中鑽出來,像是黑貓似的,擡腿輕輕躍過地上的火焰,殘破的衣擺沾了點火光,又被幾步急促的風熄滅。
四周不斷轟鳴,棠宋羽隻能聽見她的聲音。
“抱歉,我來晚了。”
玄凝将臉上蒙着的濕布系在他的臉上,摟着腰身将人抗在肩上,“樓梯恐怕過不去了,你要是怕高,就閉上眼睛。”
說完,她隻手撐着欄杆,翻身躍下。
火浪不停翻湧,真實無比的失重感裹挾着知覺,直到快落地,棠宋羽才想起來閉眼。
兩個人的重量加起來不算重,但她落地時還是踉跄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