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蕸有些為難,看了一眼車内道:“可是車上已經有傷者了,莊主你……”
“我下來活動腿腳。”
說完不等回答,玄遙踩着雪地長靴,披着及膝鬥篷走在了隊伍中。
一路疾步,天黑前,先遣支援的隊伍總算浩浩蕩蕩進了縣城。
火光驅散了嚴寒,躺在車上的小孩聞到了香氣,迷迷糊糊坐起,隔着門窗聽見外面的交談聲,意識到這就是她們口中所說朝廷派來的赈災隊伍,整個人都松了口氣。
放松下來的掌心一經松開,瞬間有千萬隻螞蟻在裡面爬行,木棍咣當落地,車外的人聽到了聲音,打開虛掩的車門,見他醒來,回頭吩咐道:“去盛點面湯來,多放點肉。”
再次回頭,小孩躲在車裡警惕地盯着自己,吉蕸愣了一瞬,意識到什麼又皺眉自語道:“已經被逼到了這種地步嗎……”
她轉身離去,過了會兒,外面腳步聲忽然匆忙,小孩好奇地隔着門縫偷偷望去,隻見一位側身且神情嚴肅的女君,帶着衆人往城中方向離去。
火光中振翅高飛的旗幟,遠看像一隻翺翔的鳳凰,小孩還沒來得及看清背面的字迹,就有身影擋在面前。
“放心吃,是羊肉。”
剛剛離開的女君再次回來,手裡還端着熱氣騰騰的羊羹。
小孩子眼神都閃爍了一下,伸手小心接了過來,還沒道謝,她便又匆匆離去。
再次見到那人已是日出之時,不光是她,她身後的軍士也是滿臉沉重和哀傷,傍晚有部隊趕到,他與其餘得救的遇難者作為難民被送去了天景城。
出發時下着小雪,小孩一語不發,目光落在遠處忙碌的将士們,心底默默道了聲謝謝。
那些曾經施舍過善意的她們,若是在風中,應該也會聽到他在菩提樹下磕絆的誦經。
城門外聚集了許多颠沛流離、無家可歸的災民,小孩拿不出自己的戶籍,門口負責登記災民信息的署官見是玄家帶隊,也不好為難,隻好又問了姓名性别和家在何處,打算給他辦個新戶籍。
小孩擡起頭,神情一闆一眼道:“家在宋縣,名為棠宋羽,棠梨的棠,宋縣的宋,輕如鴻羽的羽。”
“性别呢?”署官頭也不擡又問道。
“應該是……男子。”
署官擡頭納悶看了一眼,“是女是男都要糾結,你母親沒有告訴你嗎?”
棠宋羽微微低下了頭,小聲道:“我沒有母父。”
身後有人艾艾歎氣,署官抿着嘴角,将寫好信息的木牌遞給他,“進去吧,三日後拿着牌子到城東司民署,會有人帶你去領新戶籍。”
道謝過後,棠宋羽小心揣着木牌,跟着隊伍一起進到了城中,道路兩旁的建築高挺宏偉,一切都是新鮮。
遠遠地傳來了歌聲,如江畔花庭的靡靡之音,又有絲竹管弦夾雜在其中,旋律悠揚而溫婉。
“什麼人敢在這時候唱歌?”
“你忘了,今日是無垢郎君的生辰,他每年過生辰都會花車遊行、登台奏唱,好不風光,可惜我們沒趕上花車遊行,不然還能順路見一見小男郎。”
聽着周圍的議論,棠宋羽循着樂聲擡頭,那歌喉仿佛是來自天上的仙樂,撫慰着飽受白災之苦的人們。
正感歎着,旋律戛然而止,緊跟着便是喧嘩的騷動隔着數條坊街傳入耳中。
有人跑去看熱鬧,有人抱着頭竄出街道,大街上來往交錯,熙攘混雜,擠得棠宋羽連連退到了店鋪門口,又不小心被腳後方的門檻絆倒,一屁股坐在了人家店裡面。
他匆忙站起來道歉,店鋪老闆正忙着驗貨,瞥了一眼裝束,神情略有些鄙嫌,可能是看在他還是個小孩子,倒也沒有說什麼難聽話。
“小心點,别把我剛糊好的紙碰髒了。”
紙張貼在了一塊支起的木闆上,斜斜放在門邊,棠宋羽反複确認上面的字迹沒有被碰花,這才擡腿擠出門外。
好在與隊伍沒有分散太開,核對完人數,一路護送他們的将士頭一次催促,“快走,這裡暫時不太安全。”
“出什麼事了?”隊伍中有女子問道。
“紅河街發生了災民暴亂,官兵正在抓人,以防萬一,我們盡快離開這裡。”
話音剛落,街頭轉角處便有人被沖出來官兵撲倒在地,即便被反擒的胳膊脫臼,那人口中依舊嘶喊道:“荒郊無垢凍骨埋,王都無垢淫樂歡!荒唐!荒唐啊——”
後來棠宋羽才知道,曆經災難的創傷,又怎是一曲問君愁能撫平了的。
隻是當下,他聽到旁人說朝廷下令,要将無垢郎君當街斬首以平衆怒時,不解問道:“為何,他唱的不好聽嗎?”
哄堂大笑,有人被嗆的咳嗽,男侍也笑出了眼淚,蹲下來道:“王都并沒有唱歌難聽就要被砍頭的律法,要怪隻能怪他自己,愛出風頭卻不動腦子,仗着丞相寵愛行事嚣張跋扈,如今牆倒衆人推,别說丞相,就是天子也救不了他。”
用一條男子的命,平息百人怒火,維護城中安定,于天子而言,是理所當然,且微不足道的手段和義務。
大雪依舊,城中燈火徹夜通明,天還未亮,街道上便到處是除雪工,撒鹽鏟雪,分工明确,為清早出門的行人清掃了一條幹淨道路來。
棠宋羽拿着木牌一路問詢,途經紅河街道,入口處的牌坊上高挂着一個搖搖晃晃的“燈籠”,他無意中看見,瞬間被吓白了臉色。
灰蒙蒙的雪天裡,寒冰凝結在沖天鬥下,削整的短發被風沾在臉上,彎鈎粗而尖銳,穿過耳朵,猶如菜市豬肉一般,将頭顱懸挂在半空。
路過此處的人無一不停下來打量,棠宋羽正怔神,身後有人沉重歎道:“唉,無垢郎君一番善心,借着生辰募集善款救助災民,怎麼就落得個這般下場。”
話語真假,事情真相,在鬧劇落幕後,又有誰會在意。
棠宋羽接過戶籍時,對面的署官緊握着他的手不放,言語動作輕佻而狎亵。
“小男郎,看在你長得好看的份上,我給你引薦個好去處。”
她推攬着小孩肩膀來到外面,指着遠處獨樹一幟的建築道:“那座高樓名叫步天樓,以你的長相去到裡面,不出兩年肯定可以成為第二個無垢郎君,享權貴恩寵,過着錦衣玉食的生活。”
早上看到的屍首還在腦海中晃蕩,棠宋羽皺着臉出了司民署,行駛的驢車從身旁經過,“叮鈴叮鈴”脆響個不停,聲音将他再次拉回神廟,殿外檐下風鈴含霜和鳴,殿内衆人圍坐在火堆旁聊着要如何再起家業,寵上百十個貌美郎君。
“我們小點聲,這裡還有小孩在呢。”
“她又不會說話,再說,她這一幅病恹恹的樣子,等長大了,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衆人又哈哈大笑,有人輕踹了一腳亂開腔的女子,對着角落裡的身影笑道:“這人胡謅慣了,你别往心裡去。你既有繪畫天賦,隻要肯用功鑽研,将來一定能在地方畫院謀個官職,身子弱就多吃多動,不要像她一樣挑食,肯定能長得健碩。”
“我什麼時候挑過食,阿姐你哄小孩不要帶上我啊。”
小孩回眸望了一眼,手中的木炭停頓半刻,又擡手在牆上塗畫。
若他沒有刻意僞裝性别,那夜的建議是否就像今天一樣。
鈴铛聲停在面前,棠宋羽回過神,望着周圍陌生的場景,惶然又迷茫。
他站了許久,久到肩上落滿一層白雪,站得累了,便又原地蹲下,看着白雪一點一點滲入髒雪中,心中的虛無感不斷沖擊着他對将來的幻想。
紫茫茫夜空吞噬了天邊最後一片雪,忽而身子被溫暖橙光籠罩,他回過頭,看着大門兩邊亮起的燈籠,眸光閃爍。
牌匾上刻着“畫院”二字。
原來鈴铛所終處,并非是困籠,而是方向。
*
四面八方的鈴聲吵得屋脊上的鳥雀不得安甯,紛紛騰飛散去。
檐下門窗緊閉,陽光照不進的昏暗房間,美人颦眉捂着心口,唇邊不斷呼出溫熱。
近來總是夢到她。
夢中的她在和别的男子親吻。
一開始,他隻當是場荒誕噩夢,但當同一個畫面反複出現在夢中,再自我安慰的話語,都在漩渦中随破碎的心殼沉底。
是否與之前兩次的出竅夢一樣,一切,是亟待确認的事實。
指間拂過衣襟,溫潤白玉上的裂紋,随入秋後的白晝俨然淡去了不少。
分别時說的很快相見,轉眼中秋已過,依舊不聞故人歸訊。
今日是重陽,亦是,他被困在鈴下之籠的第二月。
“咚咚咚咚……”
平日裡的敲門聲向來平緩,今日不知怎的,唐突又急促,棠宋羽放下手中的木梳,前去開門時,甚至有幾分期待。
來人是女君,但不是他心中所念的那位,是一見到他就沒有好臉色的護衛。
雲泥無視他臉上的的失落神色,抱手道:“莊主讓我來問問,一個月了,你想清楚沒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