鋪天蓋地的绛紫昏雲,蒙蔽了神天雙眼。
大雪持續下了兩月,冰上舊絮還未融化,又添新絮作戎裝。
凍死的枯木不堪折,哀悼着脆響,砸落一地冰霜,白茫茫浪中僅剩松木在風雪中苟延殘喘。
河溪不再流動,白魚也倦怠,暈暈沉沉在水下徘徊,破不開的冰天将最後一絲空氣葬送,遊鱗終歸于河腥。
茅屋不經寒,雪漫灌了門前,沒過了屋脊,設下一座座白獄,将人困禁在其中飽受饑寒煎熬。
點不燃的受潮火折平整擺放在冰冷被褥,懸梁挂着的繩子搖搖晃晃,承載着消瘦的皮肉,如兒時的搖床,将痛苦喑呻送往極樂。
神天蔽目,萬物糜滅。
人間無路,地獄無門。
破敗的神廟顫巍巍樹立在山坡上,容納着溫暖或冰冷的聲息,衆人将石像推倒,以抵擋從縫隙吹來的寒風。燃了一夜的火堆熄滅,幾番竊竊人語後,那些未能醒來的身軀就此長眠在叢林門外。
菩提樹上系滿了紅絲帶,是無溫度的火焰,燃燒在皚皚白雪中,為亡者告慰,為活人最後的希冀而禱誦。
殿内争吵聲漸大,幾盞燭台落地,聲音回蕩在空曠而浮華的藻井,門外的瘦小身影這才回過神,扭頭隔着大到遮眼的絨帽向裡看去。
許是剛才的争執消耗了太多體力,人們坐在仙像上,通紅的臉上不知幾分是寒,幾分為愠。
有年長者發話,勸她們與其在這争執,不如省點力氣好渡過今夜。
一些人紛紛附和,為首的中年女子冷笑了一聲,指着門外道:“是啊,畢竟我們還有那麼多‘口糧’呢,木柴燒完我們燒衣服,最後大家一起光着身子凍死在這破廟裡,還能在奈何橋邊湊齊一桌人喝湯。”
盡管她的語氣輕松,但當不可避免的冷酷現實擺在面前,衆人還是沉了臉色,或哀歎,或垂首,在經曆過幾次崩潰情緒,眼淚也成了寒冬中的奢侈。
良久,那與她發生争執的男子捂着被抓破的手淡淡道:“那你說說,你有什麼好主意?”
“天景城距離宋縣正常腳力半月足以到達,眼下已近月尾,朝廷派遣的救援軍一定快到了,我們與其在這裡等待,不如直接動身去找她們。”
一番平靜且激烈的讨論後,翌日清早,幸存者分成了兩隊,一部分選擇留在廟裡,另一部分則帶上了火把,選擇以命賭運。
作為隊伍中最小的存在,絨帽小孩毫不意外被留在了神廟,名義上是照顧那些虛弱到走不動路的人,實則是作為累贅被抛下。
入夜後的風吹得人心荒涼,衆人擠在火堆旁,貪婪地攝取火焰烤炙的溫度,小孩安靜待在角落裡,拿着冷卻的木炭在牆上寫寫畫畫。
旁人看了,也隻搖頭笑道:“無知如稚童,這個時候還有心情畫畫。”
“唉,起碼人家有事可做。”
調侃了幾句,殿内又沒了人聲,隻剩木柴噼啪飛濺出火星,木炭在牆上一筆一畫沙沙作響。
有人實在好奇,湊過去一瞧倒也驚歎:“哎,這畫的不是……”
聲音吸引了其他人,來圍觀的拿着燭台照亮後,才發現一整面牆上都是熟悉或陌生的面龐。
畫的是人,是葬在菩提樹下的人。
雖然畫功略顯稚嫩,不過勝在用線粗細得當,幾筆下來倒也有模有樣。
不知是誰的吸氣聲帶着哀恸,人們疲倦的臉上再次陷入絕望的悲傷。
或許明天,她們也會成為牆壁上的肖像。
小孩站在人群後面,風帽下的明亮眼眸輕輕扇動,未沾染黑粉末的手,默不作聲将臉上的面圍往上拎提,退後遠離了人群。
柱子與倒地的供桌形成了夾角,小孩獨自坐在夾縫中,倚靠着身旁紅柱漸漸阖眼。
等到第二天醒來,小孩發現身邊不知何時多了幾人,身上也多了件披風。
又有人走了。
鏟雪聲比以往緩慢,小孩擡頭望着漫天飛雪,面圍之下微微翕動的唇邊,發出了極為小聲的輕歎。
“停下吧……”
沒有人聽見。
神仙也是。
煮沸的雪水氤氲着熱氣,人們喝着無滋無味的水,神情也如盆中雪一般,焦灼且黯淡。
距離小隊出發,已經過去了五天。
“不會回來了。”
有人笃定道。
“沒有庇護之所,她們在林中活不過兩夜。”
躺在地上的長者虛弱笑道:“有沒有庇護所,結果都是一樣。”
胃裡的雪水比萬頃沉重,壓得人喘不過氣,隻能躺在破舊戎布上,數着藻井上的雕花與裝飾進入白日夢鄉。
漫長的時間裡,人們都如動物冬眠一般沉睡,小孩依舊站在牆邊塗畫,日複一日,直到最後一筆完成,他回過身,殿内空無一人。
山坡後面的樹林中似乎有犬聲,小孩抓起一團雪搓洗着指尖的黑漬,帶上火把,淌過沒過脖子的積雪,攀沿到山坡最高處,白霧隔着面圍呼在風中,鞋襪逐漸被雪水浸濕,黏在腳心,溫度也随之消逝。
吠聲漸近,隔着幾座雪堆,小孩蹲在樹後,眼前的一幕,讓緊攥的手不受控的顫抖。
餓犬喚來了同伴,衣不蔽體的人們此刻在它們眼中,就是一塊塊美味,沒有繁瑣的處理方式,咬下去時,凍僵的血液過了許久才緩緩流出。
這一切的過程,全都映刻在睜大的眼簾,小孩緩過神,扶樹起身想要離開此地時,身後不知何時靠近了一隻灰犬,正兇神惡煞地盯着他。
他吓得不敢呼吸,後背緊挨着樹幹,餘光往來時的方向瞄去,便又發現了兩隻灰犬。
回不去神廟,身後又是犬群,一旦驚動,他便是插翅也難逃,可若是什麼都不做,三尺外的灰犬也會将他撲食。
遠處分散的灰犬開始一步步靠近,面前的灰犬勾着腦袋,腳掌下的積雪摩擦聲音不斷加快,他鉚足了力氣,用瘦弱的身軀向後撞擊樹幹。
飽受風霜的樹枝本就不堪承受積雪的重量,盡管小孩的力氣算不上多大,但一聲清脆斷裂的聲音從頭上發出,頃刻間,砸下的白石不亞于一場小型雪崩,将即将撲到面前的灰犬掩埋。
突來的巨響驚擾了正在進食的餓犬,紛紛擡頭循着動靜張望,隻見坡上有身影往林間奔跑。
群犬之首沒有立即發出追趕的号令,警惕地将食物圍在圈内,直到灰影朝着林中追趕,尚未填飽肚子的它們這才散開繼續進食。
狂奔過的路途留下了淺顯腳印,颠簸的風帽不斷滑落妨礙視線,小孩毫不猶豫地摘下了帽子,拿在手心攥着。
身後的灰犬緊追不舍,其中一隻加速繞到了身旁,與他隔着樹木并排同行,很可能下一秒就會從樹後抄出,用兇狠獠牙咬住他的脖子。
長期未能果腹的大腦一經奔跑就陣陣暈眩,小孩粗略地想了一下,步履急轉,轉身朝着斜坡跑去。
但他低估了坡度,還未跑出幾步,腳下重心一個不穩,帶着他硬生生栽倒在雪地中。
好在積雪足夠厚,足夠柔軟,見身後灰犬再次跟上,來不及站起來的小孩順勢向下翻滾,由于身子輕,滾落時,身上并未卷進松雪,隻是一頭烏黑發絲裹了白沫,宛如露了餡的元宵。
縫隙中得以窺見平緩雪面,他連忙手腳并用,讓自己借着落勢踉跄爬起身,朝着遠處道路繼續奔跑。
平緩的地勢便與落腳,更便于四肢并用的灰犬捕食新鮮獵物,貫耳風聲中,交錯的灰影騰空而起,銳利的爪牙朝着纖細脖頸落下。
小孩扭過身,手中緊握的火把同時揮舞,淡白的雪光從眼底一閃而過,緊跟着一聲悶響,灰犬被木棍敲打斷了牙齒,倒在雪地哀嚎。
趕來的同伴擋在身前,金黃的眼睛警惕地看着小孩,卻不敢貿然前進。
見威懾有用,他不顧一切地揮舞着手中未燃的火把,仿佛那就是神天賜予他最強大的武器。
從喉間迸發出前所未有過的尖銳喊叫,在常人眼中看來,此人非瘋即傻,但在灰犬眼中,那幼小身軀此刻的威脅程度俨然超過了群犬。
雙方僵持時,腳步都在往後退,即便灰犬率先落敗,夾着尾巴轉身,小孩也不敢輕易動身,直到肉眼觀察到的距離越來越大,灰影朝着遠方溜溜跑去,他連額頭上的汗珠都來不及擦,轉身沿着兩邊白林向前繼續奔跑。
出了林徑,視線豁然開闊,身影頓緩,趔趄走了幾步倒在地上,再沒了動靜。
鐵鍊均勻分布的寬厚木輪一路軋過雪路,整齊的腳步聲紛杳而至,走在最前面的将領發現了有人躺在地上,連忙邁着大步走了過去。
小孩嘴唇凍得發白,手裡還依然緊握着木棍,像是剛經曆過一場惡戰,哪怕昏迷眉心還緊鎖着,吉蕸見狀趕忙抱起來往後方走去。
車内坐着的人,早在她趕到前就掀開了厚重門簾,邊下車邊問道:“還活着?”
“屬下一時心急,沒能仔細探查,勞請莊主為她瞧探一二。”
玄遙剛伸手搭在脖頸上,小孩便動了動手指,呓語道:“走開……走開……”
一旁的吉蕸内心直冒冷汗,剛想替她開脫,玄遙收回了手,望道:“瞧她這幅受驚樣子,應當是碰到了危險,傳令下去,加快腳步,天黑前必須進入宋縣,另外,你在前方探路務必更加謹慎,至于她……”
連成年人都無法撐過的寒冬,她這麼瘦小的身軀也不知是如何扛過來的。
玄遙撿起掉在地上的風帽,蓋在了小孩臉上,“先放在我車上,等後面的部隊趕到,再與其他災民一并送到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