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是水廊,塘荷枯焦,作滿池敗筆,秋風送來漣波,遊魚穿山嬉鬧,潦倒幾片寒釘墨線,枯榮與共,倒也生動。
一路行至水廊拐角,廊下花燈樣式精緻,玄凝看了一眼随口問道:“這花燈是今年新樣?”
黃夫人淡淡瞥道:“嗯,是院中燈工為中秋做的,我覺得好看,便沒讓人撤下。”
“畫院還有做燈的?”
“畫院隻傳授畫法,他或許是覺得修得畫技,有助于做出更賞心悅目的燈藝品,特意辭了工,前來進修。”
玄凝若有所想地點頭道:“倒也是個慧匠,此人現在可在畫院?”
“在是在,不過殿下找他是有何燈具上的需求嗎。”
“嗯,成親用。”
黃夫人身形一頓,停在了水亭階梯前,轉頭颦眉道:“殿下要成親?是哪家的公子?”
如此反應,倒也有趣。
眉梢微挑,玄凝笑着問道:“黃夫人覺得呢?”
話音一落,黃夫人真的闆起眉眼,認真思索起來。
“裴丞末子,年紀與殿下相仿,知書達理,精通琴棋書畫,樣貌也如懷玉溫潤。”
玄凝鎖着眉心,裴丞家有這麼一人?
她隻記得,裴家有一子,總私下約見她,見面就下跪,非要讓她再踹他一腳,助他克服心理恐懼。
不踹就鬧,踹了要上吊,玄凝看他多半有病,便再也沒有同意他的會面請求。
見她凝眉不語,黃夫人心知猜錯,便又說了幾個世家公子,哪知對方越聽,面色越差,她隻好止了妄測,問道:“能入得了殿下的眼,想來身份地位皆不俗,恕我所交識的人不多,猜不出一二。”
遠遠瞥見白衣身影穿過水廊,朝着水亭走來,玄凝回眸笑道:“此人黃夫人認識,不但認識,還曾說視他為己出。”
饒是黃夫人再面無波瀾慣了,此刻也變了臉色,“你要和君子蘭成親?”
“怎麼,黃夫人不同意?”
“若他願意,我定不會幹涉,隻是……” 黃夫人猶豫了半晌,在瞥見身影漸近後,低聲道:“殿下即便貴為聖上義子,但親義孰重,想必殿下心知肚明。謹慎起見,最好找媒官先行登記,再興辦婚典。”
“你……”玄凝驟然想到了什麼,但她還未問出口,棠宋羽便邁着急匆步子趕來了。
“世子殿下,黃夫人。”他規規矩矩地躬身行禮,倒叫玄凝看着想笑。
剛才還不讓她扶,在外人面前禮節倒是周到。
“免禮,起身吧。”
玄凝剛要免去繁冗禮節,卻被黃夫人先搶了去,尤其在看到他真的聽話起來,她的嘴角瞬間一沉,連帶着視線都變得不滿。
“殿下要找的燈工,此刻應該在後院做工,你不妨去看看。”黃夫人轉過身,淡淡睨道。
這是在趕她走?
玄凝看了兩人一眼,他垂眸不語,她也淡笑沉默,好似都在等她離去,好把今夕話昨昔。
半晌她擡腳離去,路過時,餘光隻見身側眼睫輕眨,不見身後眸光流轉,将模糊身影刻在眼簾。
“君子蘭,你過來。”
聽到黃夫人喚他,棠宋羽收回目光,轉身朝着水亭走去。
木輪旋轉,流水潺潺。
對坐亭中,長琴擺在眼前,棠宋羽拂過許久未奏過的琴弦,漫不經心問道:“後院來了燈工?”
黃夫人颦眉一笑,“是,生得一雙巧手,做出來的花燈甚是精美,連世子殿下都喜歡,說要去找他做燈。”
撫弦的手戛然而止,幾聲泛音铮鳴,棠宋羽擰着琴轸,用雙耳去辨别兩道綿長餘音的高低。
“是嗎。”
“嗯,殿下說是為成親準備。”
泛音趨于一緻,心中被撥弄的弦音,倒成了此起彼伏之勢。
棠宋羽擡眸望着對面掩笑的女君,知她故意調侃,故又一言不發低頭,撥彈着不成曲調的五音。
“你是否考慮清楚?玄家如今被天子處處打壓,長期以往,不出五年其勢定衰。若隻是衰微到也還好,若哪天觸犯鳳怒,韓丞相的下場,便是她的下場。”
韓丞相,便是當初為無垢郎君求情的那位女君。
除夕晚上,韓丞相醉後失言,怒叱天子有眼無珠,聽風信風。
本來是在自家吃飯,按理說此話不該傳到天子耳中,但世家争鬥向來嚴重,不知是哪位有心之人,将此番話添油加醋後禀告了天子。以至于年後上朝,韓丞相被迫當衆自刎,以表忠心。
韓家作為中立,常被用來平衡玄黃兩家在朝勢力,一經倒台,黃家得勢,玄家便處處受制于天子和内閣。
棠宋羽并不了解其中内幕,坊間流傳也多有不同,其中一條則說韓丞相是因為居心叵測,企圖架空天子在内閣中的權利,代天子治理王朝,才被天子賜死。
無論是何種原因,物極必衰,即便沒有無垢郎君,沒有權利争鬥,韓家也不會永盛。
或許,玄家也是如此。
指尖彈落,琴聲漸如清泉幽鳴,南雁成排飛過水亭上方,池中錦鯉對影獨憐天,清風徐徐,拂過眼簾,将心思吹往寂靜山谷。
撫琴的手指急撥慢抹,樂聲俞漸急促,幾絲歡喜在其中,如露水滴答,宿花綻放,散發陣陣芳香。
然春夜短暫,幾聲重掃,山谷橫溪遄流,忽而一陣狂風席卷,所到之處,盡是烏煙。
火光漫天,濃霧逐漸散開,分不清日月星辰,身影染上了赤紅,站在紛飛灰燼中,殒化作一地碎玉。
琴聲凄厲,棠宋羽垂眸望着晃動的琴弦,心中搖擺不定的心思,卻逐漸堅定下來。
燼凰泣血,情深不悔。
他并不貪慕虛榮,也不圖榮華富貴。
若有朝一日,玄家沒落,他所能做的,也隻有随她生死。
琴音忽轉,黃夫人一愣,擡眸望着他唇邊笑意,不禁連連歎氣。
一曲生死相随的《燼凰》,倒讓他彈出了欣喜之意。
弦音歸于平靜,心底叫嚣的情愫卻遲遲沒有平靜下來,黃夫人坐在對面歎聲道:“看來你是想清楚了。”
“嗯。”
棠宋羽擡起眼簾,微微颔首道:“多謝黃夫人一直以來的提點教導。”
黃夫人輕笑不語,起身拂過琴身,“這把琴,雖不是什麼傳世之作,但也出自名家之手,你若不嫌棄,改日我就差人裝好,與你的東西一同送到玄家去,也算是我贈你的賀禮。”
“賀我?”棠宋羽有些疑惑,他最近并無喜事。
“賀你體康無恙,賀你心有所歸。”
棠宋羽眉間微怔,片刻起身恭敬行了謝禮。
“謝過黃夫人。”
喧鬧的心聲下,水廊也變得格外冗長,棠宋羽不知拐了多少轉角,才走出了水廊,直奔後院而去。
隻是他前腳剛踏入院門,後腳便聽見一聲極為婉轉的輕喘。
“嗯~好姐姐,你饒了我吧,我真的不會……”
“會不會,不試試怎麼知道?”
心念的聲音也接踵而至,棠宋羽凝緊了眉眼,剛要轉身,那紅衣身影不知從何處燈下鑽出,望着他冷笑道:“這麼快就談完了?我還以為要等到晚上。”
他攥緊了手,轉身道:“無意打擾殿下,卑職告退。”
說完,他便落荒而逃,玄凝納悶地看着消失的身影,立馬緊追了上去。
“站住,棠宋羽。”
美人好似耳朵堵了大石,聽不見她的呼喚,還越走越快。
“你再不聽話,我可要打你屁股了。”
那腳步果然遲鈍了一下,玄凝見他停下,便負手嚣張笑道:“畫師這麼害怕,是沒被如此懲罰過嗎?”
她走到美人身後,看着他緩緩起伏的肩頸,剛要上手戳腰,他卻好似預料到她的動作,反手抓住了她的手。
“我怕疼。”
棠宋羽轉過身,盯着她戲谑的眸眼,腳下逐漸逼近,“一直以來,我安慰自己,隻要殿下予我愛意,就算是疼痛,也甘之如饴。”
直到身影依靠在扇窗前,他才垂眸傾身,盯着那全是他的琥珀瞳孔,喃喃道:“但是殿下,你予我的疼痛,快要超過愛意了。”
玄凝楞在原地,半晌問道:“在你眼裡,究竟什麼才算愛意?”
“我不知道。”
棠宋羽松開她的手,回身道:“但我能确定,若殿下沒有追出來,我的心便如萬鈞紫電絞勒。”
“你……”他不過是與黃夫人談了不到半個半刻鐘,怎的就變得這般率直,肯将心聲告知。
玄凝還沒反應過來,面前美人忽的扯下了面紗,俯身抵着鼻尖:“殿下,請你允諾我。”
美人要親不親,隔着兩指距離,呼吸撩撥的人心蠢蠢欲動,玄凝盯着他眸眼,彎唇笑道:“你想要什麼承諾?”
“予我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