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墨天邊密布着,浸上層層冷霜的濃雲,曉光肆意鑽返其中,不知疲倦。時而放下的金光點燃了房脊上整齊排布的飛禽走獸,燦而明輝,仿佛被喚醒般栩栩如生。
風鈴輕曳,脆音于薄霧中飄渺悠揚,驚眠不覺。
棠宋羽睜開眼,久違的無夢好眠使他恍惚了片刻,慵緩翻身,未起,又閉上眼貪得晨時睡。
屋外風聲如削,像是有人在舞刀弄槍,将飒爽身姿刻在晨間。
何人在院中?
「我家殿下每日卯時必出房門,習武溫劍,修身鍛體。」
渾然的大腦一經發問,心底瞬間想到了是誰,不僅想起了人,還想起雲護衛指責他日上三竿未醒,論勤論力都與世子殿下無法匹及。
洋洋懶困皆化作溫火點絮,轟然燒作烈焰,彌漫四處濁煙。
扶首起身,腳下步伐輕蹑,棠宋羽小心推開窗,隔着夾縫去窺視清光。
金翠交織的梧桐輕語,樹下有人在揮劍,一砍一抹,上下挑刺,劍影紛喧缭目,身影更是不可捉摸的迅疾。
秋日冉冉升,日始光芒本來灰蒙黯淡,但因她的存在,便是日照穹頂般燦爛奪目,是重彩上再添的一抹流金。
他看得心往,将明朗目光一再定格,連眼睫都鮮阖。
昨夜送他回來後,她并未留下,說是有事要回步天樓一趟,而今出現在院中,怕是短眠又早起。
三歲問武,七歲拜仙,十二學商,作為玄家獨子,天子禦賜“承坤”的世子殿下,以她的地位,也需刻苦至此嗎。
身影忽的停頓,像是尋覓到有趣之物,短胭彎翹,長劍出挑,接過于半空飄落的一翩。
她的曾經,會是何模樣。
是如焰火赤紅,如深谷難測,還是如白晝長鳴。
在他出神之際,女子看了過來,破開薄霧的旭光斜灑,缥流的青絲揚在面前,與齑光緩緩降落。
是驚鴻照影,喚醒未眠的憾夢。
心頭被不知緣由的東西籠罩,撲通跳動,卻又愈漸沉落。棠宋羽迅速合上了窗,将紅衣身影關在金色縫隙外。
身影失去了鮮豔,成了如遠山般的黛色,印在窗格上,好似方才所見,不過是晨間酣夢一場。
檐下靜谧,棠宋羽垂眸望着鏡中,目及腫起的唇瓣,小指輕觸時的疼痛,無不在提醒他一切皆為實。
窗格上的身影由朦胧的圓點,逐漸走來清晰輪廓。
“是我練劍動靜太大,吵醒你了?”
他心中一驚,不等回眸便匆忙道:“沒有。”
許是覺得隔着窗戶對話,有失了分寸,棠宋羽猶豫着,手摸上窗沿,慢慢推了一道縫。
打開窗的一瞬,忽有冷風過眼,揚起了她的鬓邊長發,勾在翹起的嘴角,鋪畫一副朱砂丹青色。
“畫師怎麼這般吝啬,連模樣都不給我看。”
匆匆窺見半邊容貌,棠宋羽隔着窗隙,垂眸澀喃道:“殿下,我還未盥洗。”
之前在沃城,他一眼未合眼,青紫挂臉,也沒見他如此注重儀容。
玄凝暗自笑了笑,将手中的金翠薄葉透過縫隙,伸遞進去。
“這片梧桐葉長得甚是可愛,贈你。”
棠宋羽小心夾住葉片,拈着葉柄打量了片刻,也沒看出有何可愛之處。
“殿下玉眼識金,我自當珍藏。”
“呵~”窗外一聲呼氣輕笑,“你看出什麼了?”
“嗯……”
他沉默了會兒,試探說描道:“葉子上的紋理,很像人臉輪廓。”
“嗯,還有呢?”
“……”
見對方遲遲不再發表看法,玄凝倚靠在窗邊“好心”提示道:“注意顔色交接。”
棠宋羽順着她提供的思路左右打量,總算發覺她口中所述的“可愛”是在何處了,隻是……
他默默放下了手,羞耳低聲道:“像兩個人。”
“深翠擁懷,夕金回吻。是不是像極了昨晚?”
美人合上了窗子,回了句“不像”,她不依不饒地跟在窗外,看着他的身影走到書房,又趴在窗邊道:“分明很像,連閉眼的輪廓都一模一樣。”
棠宋羽将葉子擱置在桌案上,擔心被風吹落,又拿着玉石畫甸壓着。
離開時,他忍不住又偷瞄一眼。
哪裡像他。
玄凝還想再調侃他幾句,餘光瞥見男侍過來,便也閉了嘴,暫時打消了念頭。
“殿下,莊主喊你去南院用早膳。”
“知道了。”
她擺了擺手,走到門前駐足道:“畫師就先梳妝打扮吧,等用完膳我再來找你。”
“殿下。”
她剛回頭,門後有人喚住她。
“我想回去。”
*
畫院東臨小山,西臨音坊,越往深處,街上往來行人越少,偶有坊中弟子三五成群,言笑晏晏,彼此打趣着昨日課上誰人彈奏出錯,被樂甫責罰當街吟宮商。
馬車緩慢行過街角,車内一紅一白,對立而坐,安靜無話。
玄凝抱手睨着對面,美人戴着面紗,長睫翩跹,眉心恬淡冷清,偏又凝着氣,不肯看她一眼。
她不禁撇着嘴小聲嘀咕道:“真是,畫師早說是回畫院裝裱,哪裡還用受我的氣。”
“……”
棠宋羽眼都沒擡,俨然一副還在氣頭上的模樣。
當着那麼多男侍的面,把他按在桌上親咬,質問他想去哪裡。
如何不氣。
何況,被她咬破的嘴角還疼着。
見他不說話,玄凝讪讪放下手,略帶窘愧的目光左右張望,最終挪身移到他身旁坐下,傾身哄道:“小美人,别氣了,生氣可是會長皺紋的。”
她哪壺不開提哪壺,棠宋羽眉頭一皺,往旁邊挪遠了些。
“豈不更好。”
“哪裡好了?”她緊跟着挪了過去,哪知對方也邊移邊道:“如此,殿下就可去找其他小美人。”
“你又說置氣話,美人就在身邊,我哪裡還看得上别人。”
“……殿下這番話,不如留給相公舞郎。”
馬車即便寬敞,也不夠兩人置氣,眼看他一挪再挪,都快挨着車門了,玄凝伸手攬過他的腰,将人擒在身側,不讓動彈。
“畫師舍得我去哄别人?”
“……”
見他猶豫,玄凝剛面露喜色,結果——
“殿下說笑,小的沒本事,也沒資格不舍。君子有口,但憑尊便。”
她算是發現了,美人不消氣,是油鹽不進,一句好話都沒有。
好在車子及時抵達畫院,玄凝松了手,起身先下了車,随後再伸手遞過去。美人毫不講情面,淡淡掃視了一眼,無視她架在空中的胳膊,下車拿着畫徑直奔畫院正門。
閉門羹算什麼,沒把她的畫撕了就行。
眼見他輕車熟路走到裡面,玄凝正要跟上去,忽然身後有人叫住她:“世子殿下?”
巧了。
玄凝回過頭,笑道:“黃夫人,許久未見。”
黃夫人微微颔首,望着馬車若有所思道:“春末匆匆一别,如今已是盛秋,世子殿下可還安好。”
時間在她身上并無明顯痕迹,也不知是用了什麼法子調養的。玄凝每次見她都不禁感慨,歲月或有情,繞過了她悄然流逝。
“勞黃夫人記挂,我如今既能在此,自是安好。”
“嗯,那便好……”
玄凝何嘗看不出她嘴邊的欲言又止,在她發問前就搶先道:“他已痊愈安好。”
黃夫人愣了一瞬,随即莞爾笑道:“我知道。”
看着兩人從馬車下來,看着他扶着門框進了畫院,行走無恙,此心自然欣慰。
但懸心難落,若他此時無恙,日後不定又遭橫禍。
“世子殿下,可否借一步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