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白玉桂送西風,空山凝雲頹不流。
鐘磬經石獨煙雨,重陽棠白籲墨濃。
該如何問眸光爍爍,眼畔着紅;問幾曾惶然,心事決錯,問——
“你想如何……”
那是困在喉間許久,經木石摩擦,幹枯悶澀的無力悲鳴。
往常這個時候,棠宋羽早該睡下,但此刻月上金塔,萬籁寂靜,他仍清醒着,聽她哽咽說出,剝奪他困倦,擾亂他心緒的話語。
“我不知道……”她垂眸搖着頭,眼角又有光芒落下,砸在秋日初放的海棠上,碎了滿室白日春。
連她都不知道自己所想,他又要如何猜得淺山之下,那變化多端的心思。
緊跟着的視線漸漸落下,望着那雙手,棠宋羽隻覺得心頭酸楚,明明幾個時辰前,她還用這雙手拂過腰身,道歡喜心意,轉眼到了深夜她便說,他是錯誤,而她不想再一錯再錯。
縱是鐵石心腸,也未必承受的了如此落差。何況,他并非木石之心,動了心念,也會因其後悔之意失魂落魄,落得滿目悲怆。
他該慶幸的。
從初春望至深秋,聞海潮躍仲夏,他的畫功未退,他的清白還在,他仍可以在這世間得以孤身立足,淨享孑然。
那些放在她身上的情意,收不回來,亦無需寄托,隻待幾載落桑黃隕,溫茶弄墨,把過往畫作上焦封存,便再無心事。
隻是,光這麼想着,那曾被踐踏的傷口就開始隐隐作痛,棠宋羽面無血色地側過身,盯着窗影道:“世子殿下的意思,卑職明白了。”
玄凝茫然地擡起頭,那張臉又落了疏離,甚至,比初見還要陌生。
“你,明白什麼了……”
他餘光望了過來,攜着霜雪,将她腦中混亂的思緒瞬間僵封。
“殿下,珍重。”
“等等……”見他轉身就走,玄凝慌忙抓住了長袖,但綢緞絲滑,她沒抓住,那白月便如濕鹹的海流,穿過掌心平整紋路,成了落瀑。
玄凝發愣地望着自己的手,開門聲響起,她仍定在原地不動。
“棠宋羽。”
她喚了他的名字。
但那腳步聲并不為她做停留。
滿院蒼白霜,梧桐夜來蕭。
夢醒凄涼目,何處人盡歸。
山莊門口挂着兩盞竹燈,明晃晃的,似是夜寐蘇醒的雙目,諷而凄笑。
一路走下來,沒有人阻攔。守夜的門衛看見他,也隻是打了個哈欠,随口道:“宵禁三更天,你這是着急去攬客還是趕着挨闆子。”
對于他的“好心提醒”,棠宋羽置若罔聞,提着衣擺下了台階,身影漸漸消失在翠林深處。
原來莊主從未真正将他囚困。
是他自願被困樊籠,等待她的救贖。
木屐在腳下嗒嗒作響,棠宋羽走在蒼茫月色中,望着自己的影子出神,
眼下正值宵禁,他該去往何處,何處又能容他藏身?
若此刻回城北黃夫人府中,定會被巡邏發現,挨闆子事小,到時給她惹來一身閑言碎語,實屬不妥。
城東查巡倒是不嚴,若留宿畫院,後門也不知是否落了鎖。
思索的途中,腳步已朝着城東街道而去。
通天玉樓萬燈明,光芒仿佛籠罩了城中每處角落,照在穿林道上的側眸,棠宋羽擡頭瞬間,想起了那股香料味道為何熟悉。
那是,十二星中獨有的氣味。
她去了步天樓。
難怪如此心急想與他撇清,花叢流連,佳人亂懷,她的心怕不是跟着甜言蜜語,一同給了他人。
發覺心中湧上怨氣,棠宋羽皺着眉加快了步伐。
他不想重蹈覆轍,卻還是在不知不覺中,步入他人後塵。
匆匆清脆繞空道,飒飒呼風盤烏蹄。
幽暗林蔭道,不知是俠客還是遊人,騎着駿馬奔馳在青石路。
路寬闊,幕無雲,棠宋羽心知即便他沒有提燈,馬兒也不會撞到他,卻還是不動聲色地往路旁挪了一步。
畢竟比起馬兒,人才更危險。
聲音漸近,擦肩而過時,棠宋羽能感覺一股強烈的視線,伴随着風聲刮過臉畔。
深夜獨行,無論此人是出于何意盯凝,他總該注意些。
借着整理被揚起來的發絲,他擡手遮住半邊側臉,擡眼時,駿馬急停,嘶鳴後打着響鼻調轉方向,斜斜擋在了他的去路。
那人的臉融于晦暗,陰冷眸光卻一直死盯着他。直覺到危險,棠宋羽退了幾步轉身就跑,踩在馬镫上的方頭皮靴跳了下來,不緊不慢地跟在身後,甚至故意用鞋跟發出聲響來吓唬他。
雙齒木屐輕盈,雖有人穿其登山,但跑起來并不如普通織履那般輕便。棠宋羽每跑一步都要提心吊膽,生怕那用來框束腳背的皮繩斷開。
然而現實往往不盡人意,皮繩沒有斷裂,但他聽見了一聲,漆木裂開的聲響。
身子因突然失去支點而向前踉跄了幾步,即将摔跪在地上時,一隻手攔過他的腰,輕而易舉地将人帶到了懷中。
此人身上不知用了什麼香粉,氣味濃到眼睛都不由得微抿。棠宋羽方要掙開,指尖還沒觸碰到手臂,身後卻突然松了手,使他沒站穩的身子又向後倒去。
然而等他快要摔坐上時,又是那隻手,輕輕托住了腰身,勾在懷中緊握。
幾縷淩亂發絲拂眸貼面,棠宋羽未能來得及捋順,就被忽而拍在後竅上的輕響,惱羞的面紅耳赤。
嘗試了幾次都沒掙脫,此人力氣驚人,氣得他咬牙切齒道:“請放開我,世子殿下。”
除了她,還有誰會三更半夜縱馬出來,隻純心捉弄他。
身後人沒有出聲,擡手對着後竅又是一掌。
“啪——”
清脆聲響隔着輕衫,漫延在深色中。
美人怔縮了瞳仁,像是一座石像屈膝在那裡,等反應過來,已不知又被打了幾下豐白。
他到底有何罪過,讓她如此羞辱。
眼眶忽而泛酸,很快便有淚花在其中打轉,女君對身前的沉默漠不關心,反而将人摁在自己懷中跪下。
“怎麼不跑啊。”她伏在背上蹭道:“你不跑……我怎麼教訓你呢。”
呵出來的熱風洋洋灑灑,染了寒宵的屏垂逐漸回溫,一聲極其細微的啜泣,含在眼中的溫熱滑落,砸在地上變成了霜鏡,将咬而不語的雙唇镌上悲涼。
他忘了,男子本就是任憑玩樂驅趕的牡畜。
可笑他居然相信,她與旁的世家子弟有所不同。到頭來,她還是用羞辱人的方式逼他就範。
認清楚這一切,棠宋羽撫上了衣襟,唇邊輕嗤冷笑道:“小的沒經驗,殿下自便。”
“……”
外袍絲滑,身輕體健,削白指節拈着衣衫,毫不費力将其半褪至臂肘,露出貼膚透光的軟紗。小指輕勾,被她壓在手下的衣帶得了喘息,隻輕輕一拽,便如泉水靈活散開。
月上枝頭,穿過枝葉的光影也好似垂涎,将幾片斑駁親吻在玉蝴蝶上。
身後沒有動靜,但棠宋羽能感覺到她的目光,始終紮在自己身上。
可能是在心底嘲笑他自诩清高,如今卻在這青松暗暮間,放衣解帶,随君采撷;也可能是嫌棄他一身卑賤,如此輕易得手,沒了興緻。
溫鹹劃過冰冷,再默不作聲地滴落,月光下的璞玉在微微發顫,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還在固執地抓着她的手,往胸口放去。
“良宵苦短,殿下何必為君子。”
掌心不經意劃過溫潤玉石,那是她贈他的長命石。
[能為殿下承擔命格,予我而言,是求之不來的殊榮。]
崖邊的承諾還曆曆在目,棠宋羽垂首就要摘下來,那雙手立即摁住了他的手背,并牢牢握在手中。
“……你是真想氣死我。”
棠宋羽正要反駁,忽而肩頸上落了輕羽擦蹭,癢癢的,驚得他身子一顫,攥着紅繩的手瞬間失了力氣,輕靠在她掌心緩緩落下。
那是……她的呼氣。
分不清是鼻尖還是唇峰,在綿長的煦風後,沿着山肩一路輕啄,棠宋羽自以為做好了心理準備,但肩胛還是忍不住随漫長的雨點,不斷瑟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