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姐姐……好痛啊……”
“姐姐,你要帶我去哪……我還要作工呢。”
紅橋上孤零零的燭燈還亮着,聽他一句一口“姐姐”,牽馬走在前面的玄凝黑着臉,恨不得把他那張聒噪的嘴拿針縫上。
四下不見隐寸到來,在他再開口時,玄凝一手拎着衣領,将人扔到了橋欄上。
“哎——”韓尚非半個身子懸在半空,差點一頭栽下去,回眸望着将他拽回去的世子,不禁怨道:“姐姐怎麼這麼急躁,怎麼說我也是第一次,這裡四處漏風,不太好吧。”
“噗……”
一聲沒憋住的笑聲傳到耳畔,玄凝回眸瞪了一眼,天蜻手握着劍柄,心虛望天。
“要不姐姐再等等,過了橋,便有一家旅店……”
“韓尚非,你再啰嗦,我不介意送你下去泡個紅湯,再去冥神殿侍奉。”
“不要啊,”韓尚非笑着轉臉,盯着紅河上的水光倒影,“紅河水髒,我可不要下去。”
聲線突然轉變,天蜻暗驚此人心機,退後留了個心眼觀察。
玄凝不是第一次聽見,卻也感覺頭皮發麻,捏着那人脖子問道:“為何偷聽,又是如何得知他們上橋,上橋後又去了哪?”
面對一連串的問題,他不答反道:“不過是一個侽寵,丢了就丢了,還找什麼。”
他果然知道什麼,玄凝颦着眉心,手上驟然施了力,“回答我的問題。”
一用力,半懸的身子便又往前去,韓尚非晃悠着手笑道:“隻是碰巧路過,碰巧聽見,碰巧助人為樂的對象是姐姐而已。”
“那可真是巧,碰巧我今天心情不好,下去吧。”
玄凝作勢就要松手,他連求饒都沒有一句,轉臉用一雙清澈的桃花眼笑道:“姐姐,生辰吉樂。”
話音一落,鐘聲響徹。
每到整點,紅河鐘樓便撞十八響,放在往日,不過是耳畔稀疏平常的清響悠長,但就着男子話語,玄凝心中那縷緊繃的弦,頃刻間被撞得粉碎。
“不……不該是你……”
她猛地松開手,在男子一瞬錯愕的目光中,退後喃喃道:“我本該可以,聽到他的祝賀,若我沒有喝錯酒……”
“殿下!”
一直留心盯着,見她突然松手,天蜻立馬上前抱住了男子小腿,将人拽了上來。
“此人可是韓家人,就算下手也要不留痕迹才行。”
受驚的男子癱坐在地上,聞聲低低笑道:“沒關系,就算留下痕迹,韓家也不會在乎。”
韓尚非仰起目光,望向記憶中,始終高他一頭的女君,收起了嘴角笑容。
“一定要是他嗎。”
她懷着自責雙眸望了過來,“是。非他不要。”
“……”
韓尚非眼底一片冷然,連勾起的嘴角都沒有半點溫度,他扭正了胳膊,扶着橋欄站起,坐在上面懶洋洋地晃着小腿,“他們上了橋,往城北方向去了。”
橋頭一端有人飛身跑來,不等到面前就喊道:“城北、城北黃府有動靜。”
霎那間,心底淪為烏焦,聽着趕來的隐寸詳述,玄凝攥緊了手,粉碎的心弦皆葬巨石身下。
韓尚非靜靜地聽着,臉上一絲反應也沒有,仿佛這一切他早已知曉,或是事不關己,無情無緒。
她匆匆上馬,騎着墨雲消失在橋頭長街,她的手下也紛紛散去,獨留他坐在橋欄上,将畫舫上華彩流溢的燈光,映入眸中。
“好巧啊殿下……我也,非你不要呢。”
想到了什麼開心事,韓尚非哼着熟悉小調,一路又晃回了步天樓,房間裡的女君早已等得不耐煩,訓斥着一旁男侍,見他進來,立馬冷聲問道:“去哪了?”
“去助人為樂。”
“哼,你有這好心?”
韓尚非面不改色,抱手依坐在椅子上,翹着腿問:“我聽說,玄家莊主讓人帶話給你,意在結盟。”
“你消息倒真是靈通。莊主原話是‘日焦乘天燥,山枯見水綠,方為生景’,你意下如何?”
“嗯……”他扶着太陽穴,指尖輕叩着圓桌紋理,“結盟,總要有個紐帶才行,不然日後難保玄家會像姜黃兩家,遇事獨善其身。”
“唷,你不是最信任玄家的嗎,尤其那個小莊主,七歲那年見了一面,回來就跟母親嚷嚷着非她不嫁,甚至還絕食明志,可憐那三盤翡翠金白濃露雪,全被我吃了。”
“……阿姐,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提及母親,兩人神情都是一黯,韓尚鳴垂眸淡淡道:“呵,黃家那邊打算今晚動手……”
“已經得手了。”
她神色一頓,“當真?你是怎麼知道的?”
“碰巧遇見殿下在找人。”
“我說你怎麼去了這麼久,你可還矜持,沒有丢了韓家副家主的身份面子吧。”
“……”
半晌,韓尚非微微笑道:“我很矜持。”
韓尚鳴瞥了他一眼,滿臉不信。
“迄今為止,你的謀劃已經順利推進了大半,接下來又要我做什麼?”
“幫我準備好嫁妝。”
韓尚鳴:“?”
*
屏風後的女君側卧在床邊,聽完後隻問道:
“所以,你想讓我如何救他?”
“自然是派身手矯健的隐寸,趁着夜色去黃家救人。”
“哼……”玄遙扶手掀開了半盞燈火,望着跪着的女子淡淡道:“黃家向來如饕餮貪得無厭,想要的東西一旦得到,便是死咬不放,即便你得知是黃家擄走了人,可你知道他如今關在何處嗎,你總不能什麼都沒弄清楚,就要我的人,去為了一個外人送死。”
“……”
“人各有命,或許他命中不承玄家金貴,你也該看淡些,若他真的被黃家送進宮,服侍太子,他日成了側室之環寵,倒也不失為一種福澤。”
“咚——”
跪着的身影突然躬背下去,重重磕了一個響頭,玄遙一怔,起身問道:“你做什麼?”
身影置若罔聞,擡身又磕了悶響,一下又一下,直到磕夠了三聲,起身道:“阿媫說得對,人各有命。但他背負我的長命石,我有責任為他做些什麼,哪怕是搭上這條命。”說完,她便往門外走去。
“站住!”
玄遙忍無可忍下了床,捧着她的臉訓斥道:“凝凝!你就非要為了他,處處惹我生氣。”
“阿媫生我養我十四年,阿凝不勝感恩,隻是阿媫……”玄凝眼含着淚光望道:“若就這樣棄他不顧,我到死也無法原諒自己。”
玄遙松了手,滿臉失落又不可置信地問道:“所以,你便要用你的性命要挾我,今日可是你的生辰……”
“對不起……”
玄凝垂着頭,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的母親,面對内心滔天的愧責。
半晌,她推開門,望着黑暗的天邊,苦澀喃道,“今夜,阿媫就當我沒有來過吧……我回去再想想……”
一定有什麼法子的,既可以救下他,又能半身而退……
韓尚非……不對,即便他被逐出韓家,也不該在聽到黃家後如此淡定,那可是害他母親在朝中孤立無援的最大推手。
玄凝邊走邊想,腳下踏空了階梯,一下子跌坐在地。
“夜闖黃家,明日朝堂首輔定會針對阿媫……不能再讓阿媫為我受氣,不能讓玄家落了把柄,不能救他出來,我究竟還能做什麼……”
她埋首喃喃道,酒後腦中思緒混亂,不察身後有人影靠近,拿着衣衫輕輕為她披上。
直到有人輕歎,玄凝回過頭,瞬間落了淚:“阿媫……”
玄遙摸了摸她的腦袋,“先回去休息,兩個時辰後來書房找我。”
她轉身要走,玄凝卻抱着腿不肯松開:“嗚嗚嗚阿媫……我要跟阿媫一起睡……”
“成年了還要和阿媫睡在一起,你羞不羞啊?”
看似問責,實則清冷眉眼柔如月色,她仗着柔光籠罩,便撒潑。
“我不管,我就要跟母親睡在一起。”
她實在纏人,玄遙無奈輕點了她的鼻尖,“過來吧。”
她跟個小狗似的,搖着看不見的尾巴就跟來了寝居,等她睡下,玄遙才睜開眼睛,盯着搖晃的燭火,将腦海中的黑白落了滿盤。
棋勢兇險,但,可絕後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