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天,便是婚典。
改好了的嫁衣平整挂在衣架上,隻待明早及身。棠宋羽盯了許久,久到那抹朱紅,猶如染血的湖水,淹沒他的窒息,冰冷浸染無盡的悲眸,無人在意,亦無人察覺。
如他的存在。
棠宋羽不記得自己是如何來到這世間,更不記得自己的母父是誰,是何模樣。他隻記得,在杏雨滴落的季節,有人小心将他抱起,點着眉心笑着喚道——
“棠宋羽,原來你在這裡。”
他的名字,是從那人口中得來的。
至于他是如何知道是哪幾個字,曾經,他身上也有一塊長命石,上面镌刻的字迹清晰,他請教了書齋的學生,知道了那三個字的讀音與他的姓名一樣。
後來,那塊玉被偷走了。
半月後,他所居住的家裡接連迎來喜事,先是舉家喬遷至縣城,再是長姐成親,娶了縣令的孩郎。
這些事,都是棠宋羽聽别人說的,舉家搬遷,他并未被帶上,長姐成親,他是外人,談何到場。
時間馬不停蹄地奔走,起初的白災,在棠宋羽眼裡還是記憶中的第一場大雪,隻是雪花越飄越墜,越墜越重,壓倒了禽棚,埋沒了小院,連對他最好的阿婆阿舅都沒放過。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無數人對他說着同一句話,無數人在他面前失去了光芒。
在他躲在黑暗角落舔舐傷口時,曾有鈴聲透過漏風的窗子,傳達着那些人最後的期許。
活着。隻有活着,他才能記得那些消逝的光芒。
馬車停在山莊門口,臨走前,吳關突然問了他一句話。
“君子蘭,你覺得世子殿下對你當真好嗎?”
人有時很奇怪,一旦被情緒裹挾頭腦,便會忘記很多事情,他這麼一問,棠宋羽才有所意識,隻是還不等他回憶起過往種種,吳關轉過身,若無其事道了句:“如果畫師此刻的内心是肯定答案,那就試着去解釋吧,我不相信世子,但我相信真正對畫師好的人,會給畫師辯白的機會。”
溫泉池水冉冉升煙,所及之處盡是缥缈白霧,池水正中放置着足有三人高的雙蛇纏結日月環石雕,玄凝走過來隻看了一眼,轉眼就把視線落到一旁懸挂的衣物上。
衣服在這,人呢。
“咕噜……”
湯泉不斷冒着氣泡,像是打碎了的稀玉珠,玄凝正背對池水解着蟬甲,身後忽然有嘩啦水聲,動靜像是有東西從水裡鑽出來,還是個不小的東西。
她剛轉過身,那不小的“東西”就捧起溫熱池水,朝她臉上潑去。
“……”
玄凝閉眼抿着唇角,溫水灑在臉上,很快就順着臉頰滴落,把同樣被飛濺來的水打濕的胸前,再添濕漉。
水珠還挂在睫毛上,她用力眨了幾下,便将其甩開。然而在她睜開眼沒多久,迎面又飛來的一襲熱水,不僅讓她重新閉了眼,也讓她绾起的墜耳發髻變得濕哒哒重。
水聲再次嘩啦,玄凝懶得睜眼,站着被溫湯淋了全身。
都說事不過三,耳聽着水聲又響起,玄凝忍無可忍地睜開眼,“棠宋羽,你發什麼瘋?”
生氣的确有用,水聲落幕,她這才将池中人看清楚。那是一張,紅的極其妖冶的臉,如果他沒有撇嘴的話。
“殿下來晚了,懲罰,哼。”
玄凝一時半會沒搞清狀況,眼見他還要潑水,連忙制止道:“不許潑。”
他果真聽話的放下手,隻是沒等她徹底放心下來,棠宋羽就将掌心剩下的水,潑到了她的腳上。
“就潑。”
“?”
玄凝實在忍不住報複的沖動,衣服都還沒脫完,光腳踩着濕漉石地闆,三兩步跳到溫泉中打算找他算賬。
隻是一見她下來,身影頓時鑽進白水裡,跟條魚似的不知遊往何去了。
溫池足有一間主屋大小,玄凝環視了一圈沒有找到他的蹤迹,氣得用掌心拍打無辜水泡,“你給我出來。”
話音剛落,水下有什麼東西滑過她的腳踝,激得她差點跺腳。
“棠、宋、羽。”
玄凝咬牙切齒地鑽進水中,捉住了茫茫熱雪中依稀可辨的墨色。
“嗚——”
被扯疼的美人發出一聲哭咽,但她仍不知憐香惜玉,拽着頭發将人拎出水面,反手擒住了他的手腕,質問他是否喝錯了藥,搭錯了筋,才會敢潑濕她的衣衫,說懲罰二字。
“你究竟有何不敢啊棠宋羽,你連苦肉計都敢對我使了。”
看着他背上的烙印,玄凝垂眸放開了他,悶聲道:“難道你也要像阿紫那樣,讓我可憐,讓我漠然,讓我心安理得地忽略你的悲痛。”
最後在她不知不覺中離開,教她此生無法忘懷,玄凝唯恐棠宋羽學他,成為下一個阿紫。所以她狠了心讓他知道錯在何處,狠了心不去見他。
院中事事皆有隐寸回報,聽他又作踐身子,未祛的怒火便又讓她再冷語三分。吳關的為人她多少清楚一二,她的話,護主心切的他決不會跟棠宋羽提起。
不知是誰給她戴的高帽,說承坤世子自持孤傲,心比昆侖雪還要冷。而相由心生,她随玄遙天生一張不笑就冷淡的臉,更加坐實了高帽。
玄凝心中積攢的那點熱,仿佛是在過往每一此抿眼,每一此上提嘴角,耗得光淨。對棠宋羽,她已分不清内心的堅持,到底來自喜歡,還是死後執念。
“棠宋羽,你是覺得我鐵石心腸,不會難過嗎?”
旁人道她心冷,不過是耳邊略風,進不去半點。
倘若他也這麼覺得,那可真是……
荒涼,亦或是忘恩負義,玄凝不知道該如何去形容。驚怔的琥珀眸中,倒映着身影逐步逐寸靠近,滾燙的白玉跌落在懷中,她腦海裡一片空白,再也想不出刻薄或蕭瑟話來。
“殿下,頭疼。”
溫熱環身,近乎撒嬌般的語氣更是激得她心上一顫,險些亂了分寸,他說頭疼,玄凝便順着他的話,問:“哪裡?”
棠宋羽拉起她的手,放到了自己頭頂,“有壞人扯頭發,疼,殿下揉揉。”
“……”做了壞人,現在又主動讓她來當好人,玄凝存着困惑,隻手輕輕揉按着他的頭頂,“這樣?”
“嗯……”溫熱宛如水流從頭頂蔓延全身,棠宋羽舒服地阖上了眼眸,在她肩窩處蹭來蹭去。
有點像貓,但貓怕水,他是貓中人精。
如此想着,玄凝垂眸望着他熟桃般白裡透紅的面頰,餘光裡好像真的出現了一條白色尾巴,在水面晃來晃去。
定睛一看,是一條用來裹身的長巾,飄浮在池面上。
……
用來裹身的?
那他現在豈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