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的盡頭是什麼。
是回旋在耳畔的凄戾怒吼,是風中飄舞的淩冰花瓣,還是懸于心尖,萦繞黃粱的呼喚。
夢中驚醒,茫然的眸眼,紛雜而無焦點,玄凝捂着眉心坐起,她試圖回想起夢中棠宋羽所說的話語,快要抓住的那一抹記憶光點,在看見床邊跪着的身影,驟驚之下,直墜深海。
“棠宋羽?”
溫暖的燭光籠罩在美人削白的臉上,聞聲微微擡眸,淺笑嫣然,梳順的額尖下,再無日月。
“殿下,睡得可好?”
在難以置信的緊盯目光中,棠宋羽站起身,順着耷落在邊沿的棉被,輕輕爬了上去。
“你這是……”見他靠近,玄凝不知為何緣故,表現出茫然無措的狀态,無意識往後挪了挪。
但床位有限,她才挪了一點,手便觸碰到了床沿,而棠宋羽仍不打算停下,呼吸逼近的那一刻,玄凝的半個身子都縮出床外,隻一掌的距離,她就能摔下床去。
美人絲毫不覺得有錯,眨着無辜眸眼,捧起她的手,貼在臉畔溫柔輕蹭。
“阿凝…不想我嗎……”
試探的舌尖劃過掌心紋路,激地半身與心頭同時輕顫。
“我……”
“阿凝……”
撒嬌聲催得耳根迅速升溫,玄凝垂眸盯着他微微張開的唇瓣,不禁抿了抿幹燥唇皮,傾身湊了上前。
“想。”
擁吻落榻,狹小的距離經不起兩人輾轉折騰,紛紛纏連絞緊空氣。
薄繭一路劃過喉頸,玄凝正沿着肩骨向下時,有指尖穿過垂墜的發絲,捧着她的後腦勺,猛地翻身将她壓在身下。
玄凝暗自驚訝,勾腿一滾,又是半圈颠倒,落座他人身上。
她剛要笑話,卻在看見他的額間,嘴角一僵,驚怔得說不出話來。
方才還一無所有的額間,此刻日月,紅的分外妖冶。
“薩耶?”
玄凝不解情況,皺眉想要起身時,忽然有人從後面擁住了她。
“騙子。”
身後人咬住她的耳朵,“說了不準寵幸别人。”
聲音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玄凝剛要開口,面前撐身而起的薩耶,趁她回頭時,猝不及防勾過下颏吻了上來。
“誰是别人?”
“……”
棠宋羽颦眉望着,不滿情緒似萬浪奔流,在墨色眼底呼嘯而過。
尤其是當她摟住面前男子的脖頸,從忙碌的唇舌,說出含糊不清的狡猾說辭。
“你們長得一樣……性格也接近……怎麼會是别人……”
“殿下不是說過,你分得清嗎?”
陰沉沉的聲線,一聽就知道是帶了怨愠,幽寒令人心上剛冒出的春筍都要打霜。
玄凝回手勾住他的脖頸,向自己壓道:“我分得清你,棠棠。”
“哼。”
身前人從鼻間發出一聲輕蔑的哼聲,玄凝睜開眼,卻見身後勾在指尖吻着的,是額間印有日月紋的薩耶。
疑慮轉眼,那撐身仰颌的美人微微挑眉,俨然一副半笑半惱的模樣,“這就是殿下口中的,分得清?”
玄凝是美人懷裡吃黃連,有嘴苦難言。
糾結回答時,唇上莫名被人咬了一口,那被冷落的神旦,咬了人,還要在她頸窩輕蹭,常年射箭的壯碩臂膀,緊貼着肩胛骨穿過,環住她的身子。
“你分不清。”
棠宋羽緩緩跪在支起的腿間,擡眸時,卷簾半掀濃,玉傾陰山谷。
“因為……他就是我。”
夢中的淋漓與身上越來越強烈的冷意交疊,玄凝不情願地睜開眼,腦海畫面閃過,她懊惱地擡起手,又重重放下,捂住了泛紅發燙的臉。
“真是……荒唐。”
身上的棉被不知何時掉在了地上,玄凝撿起來還不忘對着空氣罵道:“小畜生,說了多少遍,不許叼我被子。”
帳外的小白狼像是能聽懂人話,得知壞事敗露,豎起的耳朵立馬抖了三抖,興奮地沖進了旁邊緊閉的帳門。
鐵鍊聲窸窣晃動,姜黃的地毯上,虛弱雪白的面龐透露出絲絲紅暈,被束縛住手腳的男子慢慢坐起身,在看向它的那一刻,回味的眼底驟然變成了陰森寒窟。
本要示好邀功的小白狼被眼神吓得夾緊了尾巴,“嗚”的一聲,扭頭奪門而出。
看守的監衛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掀開簾帳,探頭看去,那好生關押的滄靈神旦跪在地上,一副半死不活的羸弱模樣,低頭盯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麼。
“怎麼了?”
“主帥,剛剛小狼又偷溜進去了。”
玄凝摁住撒潑亂跑的小白狼,指着腦袋教訓,“你再這樣,我就把你剁了喂滄靈軍。”
看得出它很不服氣,張嘴就要去咬手指,被眼疾手快的女君一把捏住,強迫閉嘴後,隻能眼巴巴地望着。
“咬人?你今天沒肉吃。”
聲音隔着一定距離,透過帳帷傳到耳邊有些模糊,冷風随掀開的帳門進來時,薩耶擡起眼眸,直直盯着門口的身影。
“……”
玄凝隻看了一眼,便匆匆放下帳門,走出了營地。
路過的巡邏士兵紛紛問候,玄凝一一颔首,腳下步伐悄然提速。
河面之上霧氣萦繞,冰涼的河水拍打在臉上,隻手捋起幾縷沾濕的發絲,倒影悠蕩,歎息也惆怅。
“夢也當真……玄凝,你瘋了吧。”
刻意掩飾的腳步聲漸漸靠近,餘光後移,捉弄的冷笑在唇邊昙花一現,玄凝放下手,等到那人接近,忽然擡臂擊肘。
“等等是我……”
天覃急忙退後一步,開口制止時,拳風拂面,雖險險躲過一劫,卻因地面大小不均的碎石,一個不穩跌坐在地,疼得她嘶哇大叫。
玄凝握着自己的手腕,彎眉關心道:“哎呀,原來是長公主殿下,臣還以為,是滄靈軍又派人偷襲了呢。”
“玄凝,你故意的……”
天覃扶着腰咬牙站起,剛想上前還手,轉念一想,又忿忿放下,“本宮寬宏大量,不與你計較。”
離去路過時,玄凝睨了她一眼,“是,長公主心胸寬闊,諒解有度,才不是打不過,不敢上前。”
“玄凝!”
天覃握着劍跟在身後,“你身為臣子,年紀又比我小,能不能對我放尊重點。”
“尊重?”
令人發笑。
玄凝猛地停下步子,回眸緊逼,“當初在長信宮,你是如何對待臣的君夫,還需要我提醒嗎?”
想不到她會主動提及此事,天覃上前抓住她的臂膀,“這件事,我一直想找你說明的,我沒有占他清白……”
望着那雙沾了泥土的雙手,玄凝眉心一動,隻稍微用力,便甩開了她的手。
“世人皆知世子夫是以清白之身,風風光光嫁進玄家,至于長公主做了什麼,不必辯解,我不想知道。”
“那你還與我計較什麼?”
天覃剛放松身子,怎料下一刻,面前人一把扼住她的喉嚨,貼近冷聲道:“你是沒有占得他,但你冷眼旁觀,助纣為虐,任由一個童奴肆意淩|辱踐踏他的身子與自尊。”
玄凝頓了頓,接着緊咬的聲線,放緩了語速。
“他神志不清,将你當成我求救,長公主,但凡你對他當真有一絲絲喜歡,你也不會将他視作木石,對他的遭遇……視若無睹。”
脖子上的力氣,随最後的話語一同卸下,天覃捂着脖子,在審視的目光中,低頭緩緩道:“當時……我幾番親近被拒,有點生氣,想制止時,你已經趕來了。”
忽一聲冷笑從頭頂傳來,天覃擡起頭,就看見玄凝抱着手,站在紅日升起的天地寰幕,笑意難以觸及的冰湖,仿佛洞悉她内心所有隐瞞與慌張。
“是嗎。”
“被拒絕,就可以羞辱,踐踏,甚至是……強|暴。”
“我說了我沒有……”
天覃還想辯駁上幾句,那雙充滿憎恨的眸眼不曾淚湧,卻有一顆珠玉陡然掉落。
震驚和疑惑當下如白霧占據大腦,天覃愣在了原地,嫣紅的唇邊,一字難吐。
“或許在長公主眼裡,趁人之危,上下其手,不算強迫。”
心下一驚,天覃緊着眉心忙問:“你怎麼知道……他告訴你的?”
“他拼命想要忘記當日的一切,又怎會說出口。”
鏡前斷發,奪燭相擁。每當玄凝想起那段日子,想到棠宋羽的痛苦,都要在心裡将黃靖宗,将長公主,一劍一刻地削成樹樁。
署官黃宏安,以權謀私,惡貫滿盈,一時“醉酒失足”,葬身紅河;訟師江齊,貪連銅臭,颠倒黑白,因“殺人”而得罪黃家,獄中不堪折磨而咬舌自盡;司衙玄玮,受賄行賄,私養娈童,本該削官流放,後經人為操作,被押送進辰宿莊地牢,過着生不如死的殘喘餘生。
黃靖宗的下場,也注定和她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