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紅的淩冰花,盛放在脊石初現的雪原上,五彩巫幡随風飄舞,神巫跪地吟唱着往生咒,超度這片土地上逝去的一切亡魂,去往八重神天民界或投胎轉世。
人聲低吟,似清風海浪,拂過一雙雙沾了哀雪的眸珠,推踵着悲傷與祝願,在天地靜寂中随幡聲重重疊疊,傳達至上天。
月末守城一戰,持續了半月之久,滄靈軍元氣大傷,退至滄靈邊境,許久未有動靜。
金臨城下,看不見的亡魂成千上萬,每到夜間,皆随風哭嚎。為了安撫治愈生者的心中情緒,吉蕸命人請來了城中的神巫,在臨近懷安河的大地上,布置安排了超度祈安的儀式。
金鈴敲響,默哀的雙眸無聲擡起,倒映着晴朗碧天的琥珀,泛着濕漉光芒,是昨夜星辰,是前塵燈火。
生時無人問津,死了,又有誰出現在她的舊照前,将往昔心念,将來世祝願,送達上天。
人心蒼老隻在一瞬,一晌骨鈴清脆,心間爬滿皺紋,再低頭時,少年意氣風發逝而無形,散而無蹤。
那雙眸眼黯淡時,與她的母親玄遙有七八分像,吉蕸不經意望見,哀沉眉間多了絲擔憂。
超度儀式持續七天,而今,是第三天。
淩冰花比人先知春來,經血澆灌,争相盛放在腳下,儀式結束後,吉蕸找到了坐在懷安河岸邊的身影,在她身邊,還有一隻灰白色的雪狼,聽到腳步聲,立馬搖晃着尾巴跑來。
吉蕸本想靜悄悄陪她一會兒,被熱情小狼圍着腿轉,她也隻得歎氣上前,坐在了女君為她騰出的幹淨石面上。
“小莊主。”
“嗯。”
自五月初,懷安河冰面逐漸消融,不過三日,河面就再無寒冰之寂,隻有潺潺流水,随着玄甲鐵蹄踏過河流,滔聲高漲。
坐觀河水奔流,吉蕸暗暗斟酌着要如何開口,身旁人忽而問道:“你說那些葬身河底的滄靈軍,能聽到神巫的吟唱,消解怨恨,魂歸故鄉嗎?”
守城一戰進入後期時,因糧草耗盡,山中禽物難尋,無法填飽肚子的滄靈軍再無進攻能力,終日躲在毒霧中休養生息,等候糧草送達。
本該抵抗毒霧的神旦之血,随着新血彙入,而效果銳減,加上白霧毒性變強,玄凝派去進攻的小隊險些無人生還。
既無法穿過毒霧,又不能坐等滄靈軍糧草送達,養精蓄銳後再度來犯,眼看着懷安河漸漸恢複流動,玄凝心生計謀,派了一支隊伍在對岸安營紮寨。
動靜引起了滄靈探子的注意,岸邊的金臨守軍正怨聲載道的搬置糧草,話裡話外無不在指責玄家軍在城中吃喝享樂,而她們卻要在這為十日後攻打滄靈做準備。
滄靈探子急匆匆回去,将這一發現禀告給耶律真王,娜伊爾正愁惱軍糧為何遲遲未到,得此消息後,立馬命哈吉托特帶領黑鹫小隊,入夜後前往偵查。
所見與探子彙報的一般,燈火明亮的營地裡,金臨守軍熬煮着紅燴牛肉,香味鑽進大腦,饑腸辘辘的士兵眼中泛着戾光,猶如雪地中的饑餓的狼群,不顧女真王的命令,沖進營地,搶奪了她們的食物。
當晚,飽腹而歸。
違背王君的命令,會給自己帶來滅頂之災。哈吉托特與前去的黑鹫小隊将帶回來的食物偷偷分發,對外守口如瓶,決然不提此事。
但多日未經進食的精神氣色,怎是三兩灰土就能僞裝的。娜伊爾看在眼裡,沒有責怪她們打草驚蛇,擅自行動,而是直接将人綁起來,生剖肢解,挖出酸液腐蝕的胃靡,讓哈吉托特吃了下去。
一時間,異心如春草浪,雷雨過去,洶湧狂漲。
而與此同時,玄家軍身披月色,緊鑼密鼓地在沿岸水下設下埋伏,等待着滄靈軍的到來。
天明時,被怒火點燃的黑鹫煽動了同樣饑餓的蒼狼,率領千騎奔糧營而來,吓得金臨守衛争相過河撤退。
人心貪婪,玄凝深悟其道,故而當哈吉托特率領千騎冒險渡河,隔着千裡鏡觀察的眸眼,除了意料之中,還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
若她們不被飽腹欲望沖昏頭腦,運到對岸的軍糧,雖不多,卻也足以讓她們再撐上幾日。
埋下的引線被點燃,火苗順着懸挂在浮木橋兩邊,塗過油脂的鐵索,點燃了鐵球中埋藏的火藥。
爆炸聲劇烈響徹,河水抖落猩紅,融春的血急促流淌,本該照映天空的河面,塗滿紅砂。
還未渡河的騎兵慌忙攜裝糧草,匆匆撤退,水面上,無數屍體随水流橫飄,存活着的人高呼振臂,也未能等到同伴救援,随馬蹄一同沉沒了下去。
那是自兩國開戰以來,玄家軍第一次主動進攻,并獲得勝利的一場戰。
但時至今日,玄凝仍無法感受到勝利的喜悅。
染紅的河水,一具具沉下去的人首馬屍,随着流水聲不知去往何處,每當玄凝坐在岸邊,那日的血腥場景又曆曆在目。
“我很少做夢,但自從月初,我每次閉眼,就是置身戰場。”
炮火在耳邊轟鳴,無數血漿飛濺,空洞無珠的眼眶,她的夢境,被陰暗紅霧籠罩,哪怕是醒來,那千斤重的紅霧依然纏身。
“昨晚,我夢見我走在橋上,忽然一腳踩空,跌落河水。正當我想朝岸上遊時,水裡有人拽着我的腿腳,将我拉了下去。”
“水底之下,到處是死不瞑目的滄靈軍,她們見到我,争先恐後地撲了上來,像水一樣将我圍住,擠得我無法呼吸,擠得五髒六腑接連炸開,她們徒手撕爛了我,将我粉碎的髒器拿出咀嚼,甚至将頭從陰體鑽進,撐破我的胞宮,一個,兩個,無數個,我好疼……我好疼啊……”
“小莊主……”
吉蕸聽着不忍,握住了那雙攀在臂膀上顫抖的手,在手心安撫着。
“别怕,它們已經走了。”
神巫的七日吟唱,能否消解夢中怨恨,讓那些因戰争而死的滄靈軍魂歸故土,吉蕸不得而知。
她隻知道,這樣一場盛大的儀式過後,至少有些人,終于可以安心睡個無夢好覺。
鮮紅的淩冰花,迎着金黃的斜陽,盛放在粲粲原野上。
不遠處,小白狼追着蝴蝶在花叢中撒歡奔跑,腳步聲輕輕靠近,來人坐在身旁,學着她的模樣躺下。
玄凝轉過頭,看着那雙熟悉的眉眼,彎唇笑了笑。
“這是我第一次夢見你,棠宋羽。”
“殿下身處夢境,怎知是自己夢見,而非被入夢。”
玄凝乍然不明白他話裡的意思,眉心剛掀漣漪,一隻手悄悄親近,覆上了山間低谷。
并攏的指尖輕揉慢抹,撫平了眉間細紋,繼而向下拂過憔悴眸眼,在消瘦一圈的臉畔輕挲。
“殿下,受苦了。”
心上湧上的酸楚,是紮進血肉的疼痛,玄凝握住他的指尖,眸光閃爍,相視久久無言。
一饷風起幡動,花紅葉裁,映眼皆婆娑。
棠宋羽安靜地躺在她懷中,聽她将呼吸慢放,看她将眼簾慢合,他握緊了她的手,将不舍在唇邊輕落。
“快了……”
四周景色紛飛如雪飄散,最終獨留他一人,身處無邊無際的黑暗,随飛來的白蝶而逝。
“快醒了……”
*
強渡懷安河,前去的黑鹫部隊幾乎全滅,失去臂膀的滄靈,一朝之間,人言聳動。
耶律真王大怒,叱責了蒼狼首領,又命令箭傷在身的薩耶,率王室精銳渡河夜襲。
橫橋炸毀,上遊流經雨雪,入夜後,懷安河水生得尤其冷冽。
寒意刺痛,薩耶剛遊上岸,正蹲在地上探查營地情況時,一雙探究的眼睛在他身上反複打量,片刻撒腿奔來,嘴裡還不時嗷叫。
薩耶轉身就要跑進河裡,倏然腳步一頓,颦眉望見水面之上,自己的人被困在了漸漸升起的漁網中。
見他要過來,被困在網中的尼古利緊張找提醒道:“薩耶大人快跑!這漁網割不斷!”
是陷阱。
她算準了今夜會有人來。
身後有腳步聲靠近,不過,并非人的。
也有可能是因為此人步伐甚是輕盈,嘩然聲中難以捕捉,薩耶隻分辨出白狼的腳步,等到那似人非人的腳步聲傳入耳中,那人的聲音,也如約而至。
“别動,薩耶大人。”
寒刃無聲無息出現在脖子上,薩耶不動聲色轉出指間的利刃,伺機而動。
身後人餘光察覺他的小動作,點了穴擒住他的手笑道:“原來那日紮我脖子的是指環啊,還帶尖刃,淬毒了嗎?”
“……”
玄凝自顧自上手摸道:“做的倒還精巧,送我吧,等我研究明白,給我家君夫重新做一個防身。”
說完,玄凝便拔了他指間的狼牙環,低頭見沒地方放置,隻好皺眉戴在了自己手上。
美人瞬間瞪大了眼睛。
“你!”
薩特強行突破了凝滞穴位,揮着腿上短刀,刀刀直逼脆弱脖頸。
“嚯。”玄凝連連退後,“這麼生氣?不就是一個指環,還你就是。”
她摘了指環抛在半空,哪曾想對方不依不饒,看都不看一眼,刀刃依舊朝她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