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回避的目光,一刻都未曾有猶豫,在說完一遍後又複述的堅定語氣,玄凝放開了他,轉身後腳下走得急切,連他的呼喚都作風聲。
身後似乎有東西倒地的聲響,玄凝心中掙紮,轉眼蹉跎,那生長在雪地中的潔白生命,此刻正跪在地上,捂着身子急喘。
[既無需我,何必施舍。]
她毅然離去,日輪滾滾碾過雲層,薩耶捂着不時抽搐攣縮的腹腔,撐身站起,笑意寰過天地眼,凄淚落無聲。
“玄将軍。”
觥籌交錯,滿座客套的相敬飲聲中,薩耶端起案上的酒壺,為自己斟了滿杯,捧起時,甚至灑了幾滴在腳背上。
“我敬你。”
“軍中禁酒,神旦美意,本将軍心領了。”
“我知玄家軍禁酒,此杯,無需将軍同飲。”
說完,他低下頭,将手中捧着的酒器,飲而露喉,幾滴紅釀挂在下颏,順着脖頸滑落不見,直到他放下酒爵,台上的女君始終冷淡望着。
“神旦大人真是好酒量,不如,我的那杯回酒,你也代本将軍喝了。”
“好。”
薩耶拎起案上的酒壺,掀蓋而嗅,沉沉笑了兩聲,“聽聞玄将軍海量,那我此杯代酒,當飲壺中。”
眼見着他要對壺口酌灌,娜伊爾抓住他的手腕,“薩耶,不可無禮。”
他皺眉甩開她的手腕,高舉着酒壺走向台中,“玄将軍不會計較的。對嗎,玄将軍?”
望着那張微微泛紅的臉,玄凝想起溫湯池中,醉醺的紅臉,靠近時的低喃,以及因胡鬧而按在水下糾纏的苦澀唇舌。
“嗯。”
薩耶勾着嘴角,捧着酒壺,将壺嘴對準了自己。帳中一時安靜,安靜到隻能聽見他喉間反複的吞咽,聽見衆人的凝視,如沼澤長出的藤蔓窸窣攀沿上身。
“薩耶,夠了。”
娜伊爾垂着眼簾,聲音聽着卻有一絲顫抖,玄凝看着兩人,捧手笑道:“女真王對神旦可謂是關懷備至,體貼入微,今日隻要王君簽下認降書,待到兩國和平,百姓安定,本将軍一定會為兩位的喜事,送上大禮。”
“誰的喜事?”不等娜伊爾開口,薩耶放下酒壺,擡頭問:“玄将軍要再娶了?”
“……大膽。”
台下金臨知府與下屬面面相觑,誰人不知這位從天景城來的世子殿下,有個剛娶進門的美夫人,他這麼問,相當于在說世子殿下房中無人,這不是在咒人家夫人死嗎。
“我夫人而今不過十六,身子雖不似滄靈男子健碩,倒也康态無疾,神旦莫要在此借酒胡言,妄議我的夫人。”
仗着嘴巴沾了酒氣,薩耶好像完全變了個人似得,玄凝皺着眉頭,剛想命人攙扶把他回去,他卻膽大包天地上前,索要被收走的彎刀。
“你要刀作甚?”
“劍也可以。”
“有何用處?”
“獻舞。”
玄凝愣了愣,一旁坐着的長公主興奮地傾身問道:“何舞?”
“馬刀舞,又名,破陣。”
話音擲地,娜伊爾隐隐變了臉色,他是要為誰舞刀,又是破誰的陣,如何難猜。
死到臨頭,居然還要忤逆她的話。
“馬刀舞,我阿父當年跳……”身後有人戳了她一下,天覃立馬改口道:“挑了個好日子,也曾帶我看過。”
雙刀起舞,刀光好似流水婵娟,鶴影追星,而舞者身段輕盈,步伐如荷上珠玉,寸而不落,遊刃有餘,觀賞下來甚是美哉。
此舞需自幼練體,腕上有力,而近年天景城中時興纖身露骨,鮮少有人會花費數載光陰練體,即便是學了舞式,充其量是提着兩把薄如菜葉的軟刀,原地绾花,真要走起步來,就成了提刀逛菜場,進退維谷,左右尴尬。
宮中傳聞大都滄海一粟,而有關天子與先王後的感情傳聞,倒是在口口相傳中十年不衰。
先王讓位,二公主登基執政,卻因武将之身,事事受朝中文臣牽絆,包括予長公主的阿父——西南巫蠱聖王之子阿蓮祐,冠以“父後”稱謂,都被大臣連續上奏了半月,氣得天子回回下朝都拔劍砍木樁。
阿蓮祐見天子終日氣結不爽,便以刀為袖,地磚為棋盤,在長公主五歲生辰宴上,作英王破陣舞,獻與天子。
天子鳳顔大悅,當場封其為後,執手受群臣朝拜。往後每年長公主生辰,阿蓮祐皆以此舞祈福祝佑,直到……瓊國多地爆發蠱害,天子大怒,抓族人,囚聖王,不出兩月,西南巫蠱一族,除了阿蓮祐,皆被屠的幹淨。
之後的之後,宮中禁演馬刀舞,如有違者,輕則逐出宮門,重則砍去手腳,流放荒地。
“想不到今天,本王能再次看到此舞。”天覃轉過頭,挪了挪眉眼示意,“玄将軍,機會難得,錯過可就不知何時再見了。”
目光焦點中的女人沉默不語,娜伊爾暗中攥緊的拳頭,輕悄松開。
心懷私情,才有所避諱。
“薩耶,莫要為難玄将軍,議和之宴,舞刀弄劍實屬不妥,不如你就跳你擅長的祭神舞,給在場的各位大人助助興。”
身影無動于衷,娜伊爾咬牙又喚了一聲,“聽話,薩耶。”
他好似聽不懂自己的語言般,隻身定在原地,玄凝還在揣摩他為何執意,一旁的長公主擅作主張,揚聲呼道:“來人,拿刀來。”
“……”
她不發話,台下無人敢動。
玄凝無聲歎了口氣,擡眸瞥道:“聽不見嗎,呈刀,換樂。”
呈遞過來的彎刀,比她的逍風要重,拿在手上頗有些份量。确定刀刃上沒有任何毒物,玄凝才放心将彎刀還給了他.
“神旦,請。”
雙手捧刀,離去的指尖似是無意,劃過她指尖戴着的狼牙環,玄凝蹙眉望去,他似乎笑了一下,短暫到讓人以為是錯覺。
“将軍,你知道在滄靈民間,女子摘下男子的指環意味着什麼嗎?”
“……”
顯然她不知,而薩耶也知她不知,才會用帶有弧度的嘴角,淡淡道:“意味着,她想與他繁衍後代。”
“?”
難怪他當時生氣……玄凝坐回案邊,手拈着指環若有所思。帳中鼓聲輕響,琵琶試鳴,身影摘下頭冠,墨染的青絲落了滿身懷,他從窄袖中拿出了一條發帶,上面不知是故意做舊還是怎的,看起來破破爛爛的,被火焰燒灼的焦紅邊緣,似乎還沾帶血迹與金色暗紋。
嗯?玄凝仔細盯着時隐時現的殘缺暗紋,總覺得眼熟,還沒來得及細想和追溯,鼓聲一下接着一下重敲,将她的注意從崖邊蕭瑟的寒風中強拉了回來。
身影已經綁好了發帶,彎身将其中一把長刀放在正中間的地上,後退了四五步,單手握着長刀豎于背後,雙腿微并,腳尖輕輕踮起,撫刃的手随鼓樂緩緩而升,遠遠望去,像是一條蓄勢待發的蛇,在戛然而止的樂聲中,一口咬住了刀尖。
彈指清脆,三弦琴聲驟然響起,三兩急促铮铮,身影隻手側翻,白裙如缥缈雲海,随着琴聲接連翻湧成花,掌心再次落地時,薩耶拾起了彎刀,绾花轉身,撥開格擋,動作一氣呵成。
笛音冽然長嘯,刀光晃過的眉眼凝重,身姿如臨戰場,一邊阻擋着敵人的進攻,一邊揮砍着彎刀,解決身後偷襲的敵人和箭羽。滿座雖驚歎,卻無人拍手叫好。
這正是一月多前,面對滄靈軍不知疲倦的進攻,連續三夜不眠不休與之奮戰的玄家主帥與士卒。
她人不敢,長公主倒是完全沒多想,不僅拍手叫好,還用胳膊肘搗着身旁的玄凝,“哎,想不到他還真會跳,這身段,這刀法,你家中那位怕是學也學不會。”
“他既已會琴畫,何必學刀舞。”
“琴聲再優美,作畫再生動,也總有聽膩看煩的時候。”
天覃朝她笑了笑,“玄将軍不妨學我,多備幾個新鮮玩意,用不上也能看個樂。”
“哼。”
玄凝冷笑了一聲,不置可否。
樂聲齊奏,台下的步伐愈發急促,手中舞轉的長刀,在常人眼中隻剩下了閃爍金光,隻有在昆侖待過幾年的玄凝,發覺了握刀的手腕,随绾花越來越低,像是太重擡不起來似得。
玄凝未曾見過刀舞破陣,以為是設計好的舞式,便也沒有在意,繼而打量着娜伊爾,她依然面帶着微笑,盯着場上旋轉的身影,不時端起酒器品嘗。
難道她先前判斷有誤,女真王此來,是真心議和?
倘若她議和心誠,降書一簽,此宴,應該是她與薩耶的最後一面。
座上百感交集,台下刀光缭亂。過快的鋒刃揮斷了幾根青絲,又被轉動的裙擺掀起,與刃風作舞。
印有殷紅神紋的額間,細小的汗珠正漸漸凝聚,琵琶催得聲铮铮,腦海天旋地轉,體内的髒器疼如刀絞,輕盈舞步也漸漸淩亂。
樂聲震耳,足以掩蓋住淩亂不堪的喘息,薩耶正感到慶幸時,喉間突然湧上一口腥血,他急忙咬緊了牙關,趁着跪地翻膝旋刀,強行吞咽了下去,不讓毒酒污濁的血,玷污了杏花雙眸。
這是……為你的第一支舞。也是,最後一支。
今後紅塵過眼身姿千百人,阿凝,你的目光會為誰停駐,為誰不舍。
可否……隻為我……
罷了。
彎刀陸續抛擲半空,她的目光始終緊追着他,落下接住時,帶着欣賞和驚豔,以及難掩的驕傲。
至于為誰驕傲,他已然不再在意了。
至少現在,她的目光,正緊緊追随着他。
心跳幾近破開胸膛,握刀的手禁不住顫抖,不知是誰将他殘存不清的意識斬碎,揮灑在上空,薩耶看見陽光下靠近的面容,聽見自己的心聲,不堪如雪落。
追随我,凝視我,褫奪我。
用你心尖的赤火,重燃我所有軀殼。
讓我身懷赤|裸,
讓我的靈魂,永墜春河——
“殿下小心!”
彎刀随旋轉的白影而來,劍身出鞘,寒光岌閃,然而下一刻,緊握着劍柄的手,陡然停在了半空,遲遲沒有下一步。
刀刃破開了脆弱的皮肉,滾燙的血液飛濺在冰冷石雕上,染紅了上面的重明雙目,順着凹槽滴落,其景猶如泣血。
零星斑駁的血滴灑落在臉頰上,玄凝愕然看着身影重重倒在面前,她的腦海,似乎被昆侖高山上的崩雪覆蓋,一片冰冷空白,無法呼吸,連身體都無法挪動分寸。意識還沒反應過來時,她聽見,一聲痛心疾首的呼喊。
“薩耶!”
筵席上的驚呼聲撕心裂肺,娜伊爾慌張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向血泊中,滿目悲憤道:“我說過,我不會把你交給她們,你為何不信我,為何要犯傻做出自裁這種事情!”
薩耶,自裁?
“快請軍醫!”天蜻率先反應,慌忙回了鞘跑去請軍醫,雲泥想跟上去,卻被她推了回來,“你留下來,以防有變。”
“好,快去快回!”
帳中紛亂喧嚷,玄凝垂眸望着倒地不起的男子,那噴湧而出的鮮血,猶如盛開在冰原初春時,遍地的淩冰花。
傷的這麼深,怕是等不到軍醫趕來了。
“呵呃……”
還在湧出粘稠血液的嘴唇,含糊不清的說着什麼,沾滿腥紅的顫抖指尖,剛緩緩擡起,就被娜伊爾抓在手心,按在了臉龐。
“不……薩耶……你不能死……”
“……”
生死訣别,落淚不舍。
好一幅凄美壯麗的畫面,跟話本裡的插圖似的。
玄凝半垂着眼簾,盯着指尖的狼牙環想道。今日過後,怕是無人不知女真王與神旦情投意合,而她,則成了棒打鴛鴦,使二人陰陽分隔的罪魁禍首。
如此想着,她的嘴角,便如盛暑摘下的茶葉,用淘金的沙水煮沸,強行灌下,苦澀難鳴。
“咳!咳咳……”
又是一股鮮血随着喉頭震顫,從嘴裡噴湧,幾滴濺在娜伊爾的臉上,她俯下身,眼中的情深,冷的徹骨。
“用自裁代替毒發,用更矚目的死亡來掩蓋另一個死亡……薩耶,我真是小看了你。”
聲音緊貼着耳邊,薩耶極其緩慢地轉過頭,朝重明鳥的方向望去。
那人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麼。他動了動唇,想要喚她的名字,可是血液堵住了他的喉嚨,呼吸,身體正因窒息和失血,一點點陷入冰冷與麻痹。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凝望她的眉眼。
為什麼不看過來……
是因為他現在的模樣,過于醜陋恐怖,她看了,又要做噩夢了嗎……
“啊……”
聲音細微的仿佛蟲嘤,重明鳥下,低着的目光猛地擡起,片刻,閃身直奔而來。
娜伊爾眼色一冷,剛要将薩耶摟緊,那快如厲風的身影直接從她懷中搶走了人。
“你做什麼!”
玄凝将人放平在地,雙手緊緊按住了脖頸上血流不止的傷口,驚恐的眸中,緊張與焦灼是映紅的潭底。
“你叫我什麼?你剛剛叫我什麼?!”
“玄凝,你放開他!”娜伊爾抓住她的肩膀,想要将人拉開,卻被她直接甩出了幾步遠。
“滾!再碰我就殺了你!”
“殺我?好啊!殺了我,讓全天下人都知道,金瓊是個出爾反爾口血未幹的卑鄙之國!”
話音落得響徹,密不透風的帳中,火焰與腥氣纏繞,焦煙迅速彌漫。冷峰山下,陰鸷的眸眼微轉,一時間,出鞘如急雨嘩然,利刃相碰如琴弦铮铮。
一道突兀的寒光,慢悠悠從衆人臉上晃過,空位旁邊,一直緘默旁觀的長公主天覃,手提着長劍,泰然自若地穿過刀劍相向的侍衛,走向微微皺起眉宇的兩人。
“雖然本王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但讓她如此動怒,想想應該不是什麼好話。”
她擡起手,劍尖直指娜伊爾的脖子,“既然你能聽懂瓊語,那就豎起耳朵好好聽着。”
“議和一事,本王從前就不贊同,奈何玄将軍心地慈悲,胸懷仁義,總将她人之苦,視作自己的責任……”
依然緊捂的雙手上,有冰涼小心翼翼觸碰。玄凝低下頭,淚水劃過的眼角紅痣灼灼,“薩耶”望着她,顫巍巍的手摸到她指間上的突起,布滿血漬的臉上,艱難顯露出幾分笑意。
一顆欲要掙脫泥潭的心,在他墨色眼底,俞漸深陷。凝望着他的眉眼,玄凝俯下身,輕聲問道:“是你,對嗎?”
滴血的下颏輕點,又搖,她眼中的波瀾,如海上風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是又不是……什麼意思?”
他似乎不打算告訴她,隻閉眼搖着頭。
“我現在腦子很亂,你能不能直接告訴我,用手寫也行……”
她語氣懇切,奈何那雙眼睛閉上後,就再也沒有睜開。
“棠宋羽?”
玄凝試探地叫了一聲,那人毫無反應,她又試着喚了幾聲“薩耶”,他還是沒有任何回應,隻有停留手背上的指尖,在她緊張的低呼中,無聲滑落在血泊中。
“所以識相的話,女真王還是趁早在降書上簽字畫押,然後抱着賞你的救助糧草,滾回你的老鼠窩。”
無知無畏如長公主,一番話下來,娜伊爾和使者的臉色黑壓壓一片,瞪着陰狠的目光,恨不得将人分食了。
“你到底是誰?”
聽完使者的翻譯,天覃揚着下颌睥睨道:“我乃瓊國長公主,陛下欽封的長沛王,更是國之儲君,未來的天子。”
“未來天子……就你?看來沒有我,你們瓊國氣數也已走到了盡頭。”
“你!”
對方的嘲笑毫不掩飾,天覃看了眼地上的人,咬了咬牙,硬生生把怒火憋了回去,“無知鼠輩,本王不跟你們一般見識,這降和書你們到底簽不簽?!”
“慢着。”
天蜻帶着軍醫急匆匆趕到時,議和的營帳中不知為何,出奇的安靜。
掀門而入,沾滿紅血的玄甲在光下幽幽冶豔,有人置身血泊,如煉獄赤鬼般低鳴。
“五日後,全線攻城。降可活,反抗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