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和來的突然,臨時搭建的帳篷位于營地與懷安河道中間,往日修建木橋的軍工忙碌奔于兩地,搬運着搭建帳篷的材料,總算在一日黃昏落幕時,将新帳搭好。
怎料夜裡突然起了大風,天邊雷聲滾滾,更有火焰般的紅光從密林深處沖上雲霄。接連的異象出現,讓本就充斥着不滿聲音的軍中,更加肆意讨論重明座下,曲高和寡的少年将軍。
狂風吹歪了大帳,早起見到此景,玄凝繞着帳篷觀察了一圈下來,發現腳下泥土過于濕潤難以固形,立馬命人将整座帳篷全部拆除,另選新地夯木紮帳。
軍令之下,有膽大的軍工當面指出昨夜異象,認為紅光是天降警示,與滄靈議和,必以失敗告終,而她此舉不亞于引狼入室,讓玄軍身處危險之中,
玄凝聽完并未說什麼,隻望着天邊灰蒙蒙的虹光,問她籍貫何處。
“白山城宋縣。”
那人揚着濃眉,語氣毫無畏懼,甚至還存着一絲絲傲氣。
“巧了,我的夫人,也是宋縣人。”
玄凝轉過頭,不達笑意的眼睛淺淺彎着,“我夫人自從白災過後,就再也沒有回過鄉,你和他既是同鄉,她日回到天景城,有空多來莊上坐坐。”
“這麼巧,小的當年也曆經白災,還是靠玄家軍援救方才保住性命。”
“是嗎,那說不定兩位當年還見過。”
在朝霞紅日的誦聲中,重明鳥的事迹随飛揚的旗幟,飄蕩在衆人心上。
放在以前,玄凝絕不會想到利用棠宋羽,而當利用完他的身世,成功讓士卒注意分散,讓輿論在歌頌浪聲中淹沒,她隻扣緊了掌心,任尖銳狼牙刺入虎口的疼痛,漸漸擴散為麻木。
翌日上午,滄靈使者坐着木舟,搖搖晃晃地抵達了岸邊,軍隊整齊列陣,擊鼓鳴迎,蒼鷹盤旋的對岸,又有兩艘木船緩緩行過河面。
木漿蕩開碧天雲水,身影穿着一身玄甲,在溫和日光的照耀下邊緣熠熠,棱角生輝。餘光捕捉到,面具之下的眼睫輕輕扇動,望而難舍的眸子便如漆黑的圓潤鐵石,緊緊黏在了随風晃動的發尾紅繩。
“呵,這就是瓊國的待客之道?真是庸俗無趣。”
娜伊爾懶懶從船圍直身站起,胸前的金珠紅玉與碧藍瑪瑙石相映,襯得那雙眼睛都好似無價的寶石。
眼前的人正目不轉睛地盯着對方首領,那雙碧藍的眸眼在兩人身上流轉了一番,啟齒輕笑出聲。
“一黑一白,你們今日的穿着,實屬應景。”
她的手緩慢地,沿着飄起的發絲滑落,“神旦的這身裝扮,本王許久不曾見過了。猶記得當年,你穿着它,在祭雪儀式上赤腳而舞,台上台下無不屏息注目,就連向來對你刻薄的長姐,看你的眼神,都變成了驚歎。”
姿态翩然如飛雪,腰身盈軟若遊蛇。本無名無姓的祭祀服裝,從那天起,得蘇伊爾王神賜名——鱗雪祭神裝。
想起母君,娜伊爾陰沉着臉色,握着腰身的手心漸漸用力,尖銳的指甲掐入皮肉,薩耶總算有了反應,抓住她的胳膊掙開到一旁。
船隻的寬度也就不過兩人,他腳下退的步伐太大,木船傾斜,薩耶急忙往回了一步,正巧娜伊爾的手朝他伸攬,他一退,不穩的身子随之撞進了她的懷中。
“……”
有一瞬間,娜伊爾忘記了自己是在懷安河上,還以為自己身處晴空飄雪的祭台下,向神天祈求着心聲。
[讓他降落]
[落在我的懷中,享盡一切慕豔。]
也就在短暫的愣神中,幻想中的感激雙眸,擰着眉心從懷中離去。
“薩耶。”
船身離河岸越來越近,娜伊爾忽而開口道:“你現在認錯,還來得及。”
斜面吹來的風,碎了漫天流光溢彩,灑下懷安河上,如同鋪上金箔的礦物顔料。薩耶望着水面倒影,聲喃了一句細語。
“她不會原諒我的……”
木漿拍水,他眼底不被任何人察覺的黯然神傷,随着回眸,與船尾的波浪漸漸遠去。
“你也是。”
娜伊爾愣了一下,很快,在他冰冷的眼神中,她明白了他話裡的意思。
“薩耶,我犯下的唯一錯誤,就是在祭雪那天,接住了你抛來的頭紗。”
劃水聲慢,船隻即将靠岸,薩耶的視線徑直略過她,眸光倒映着一點溫潤紅砂,話語卻好似一根銀針,直直刺進了娜伊爾的心髒。
“雪鱗頭紗太過光滑,那天風大,我沒抓住。”
看着本該獻給自己的頭紗,落到了娜伊爾的手中,王座上的女人神色晃過陰沉,手中盛滿鮮血的器皿,也随之動蕩。
等到祭祀結束,那褪去鱗雪祭神裝的神旦,被人拉扯着頭發帶到王神寝殿,王神蘇伊爾,薩耶名義上的母君,靠在青金石雕刻的高背椅上,冷眼望着因鞭撻而慘不忍睹的身軀,命令他爬過來。
“王君……”
“擡起頭來。”
那張蒼白的小臉上,鮮血與淚痕同在,蘇伊爾擡起腳掌,如寬恕罪人的高傲神姿,踩在他的頭頂。
“我真是小看了你,薩耶,你敢勾|引我的孩子?”
“我沒有……”
“沒有?”
蘇伊爾冷哼了一聲,腳上的力氣也陡然加大。
“咚——”
一聲唐突的悶響回蕩在寝殿,看着被踩在地上的頭顱,蘇伊爾擡起眸光,遠處的門簾輕晃,門縫後的目光若隐若現,她冷呵了一聲,蹲下時,溫熱的手掌緊緊捏住了那張臉,湊近低聲道:“還說沒有,她們都來了。”
薩耶翕張着嘴,一字未吐,隻覺得眼簾沉重,意識朦胧,就連疼無知覺的身子,也被絞肉的石磨擠壓。
“有些事,你要忘記,但也不能完全忘記。”
蘇伊爾擁緊了懷裡的虛弱呼吸,對上躲藏在晦暗中的那雙湛藍眼睛,她抿眼笑了笑,啟唇将殘忍的事實話語,烙印在殿内殿外,每個人的心中。
“神旦,是生育神偶,一生的使命,就是為王神誕下子嗣,衍續氏族血脈。”
“神旦碦利什耶,他太過弱小愚善,連隻兔子都不敢殺,恐無法得到王神們的認可。而你,論能力、品德,與樣貌,你都遠在他之上。”
她緩緩湊近耳邊,卻不曾壓低聲量,“神巫說了,我的孩子,會是滄靈百年來,最具世人崇敬愛戴的王神。”
“薩耶,依你之見,神妲赫齊與神妲烏娜,誰會是神巫口中被人愛戴的王神?”
“不……”薩耶被憋得漲紅了臉,無法呼吸,想要推開她的懷抱,卻被她按得更緊。
“是嗎,你也這麼認為……”
在王神自言自語的喃說中,懷中的少年無力垂下手,暈了過去。不曾有過的回答,在王神煞有介事的感歎聲中,變成了偷聽者日後纏身的夢魇與執念。
在掌權者的身邊,即便薩耶不曾主動介入權利争奪,卻也被人如蹴鞠般争來奪去。
“母君愛我,王姐愛我……”望着那雙淺藍的眼睛,薩耶回過神輕喃着,“所有人都愛我,我要十倍百倍的奉還,回報,去應證自己值得……”
喧豗噫視十方鼓,萬壑風雷送煙雨。
議和的船隻停靠在岸邊,玄凝彎着手臂,握拳遞了過去,娜伊爾微微笑着,手扶着她的手臂,擡腿跨過了舢闆。
“不知為何,本王與玄将軍明明是初次見面,卻總有一種無比玄妙的熟悉感。”
“是嗎。”
“是啊,就好像,我們上輩子就認識。”
四目相視,那雙碧藍的眸眼,讓玄凝想到了雪幽谷中的狼王,俯身挪動着爪子,觀察她的反應,等候時機到來,從下方撲來,一口咬住脖頸命門。
“王君說笑,我的上輩子應該遇不到神。”
趁着轉彎,玄凝不動聲色用餘光瞥了一眼,薩耶正提着繁瑣花紋的厚重裙擺,試圖跨過舢闆,可能是頭上的銀冠太重,又或者是受面具影響,視野有所限制,他嘗試了幾次都沒能找到安穩的落腳點。
察覺到眼神,天蜻撇了撇嘴角,上前遞出了手臂,“神旦,這邊。”
“多謝。”
有了支撐點,他的動作幹脆了許多,不再溫吞磨人,玄凝收回餘光,身旁的娜伊爾還在淺笑着,笑容看起來比陶瓷燒得娃娃還要詭異。
議和過程漫長,帳中氣氛一再陷入兵戈未動,硝煙先起的沉默,眼看着過了晌午,座下兩國文臣還在為議和即為滄靈認降而辯論,玄凝沉得住氣,她身旁的長公主早就捂着肚子,怨了無數回。
“叽裡呱啦的要吵到何時,玄凝,你不是說準備了宴席嗎,快讓他們端上來,堵住這些人的嘴。”
玄凝瞄了一眼她的肚子,“沛王今早沒用膳嗎?”
“用了,但我是練完劍來的。”
“哦。”
她淡淡地轉過頭,氣得天覃啞然,左右環視一圈,最後定格在穿了一身白黑的神旦身上,越看越想越是覺得生氣。
這人怎麼穿的像是要出殡似得。
難看死了。
像是感受到她充滿怨念的視線,面具下的眸眼微轉,天覃剛要挪開目光,那人卻直接略過她的臉,望向了身旁。
“啧。”
“……”
“啧啧……”
又一聲咂舌落地,玄凝将手中的櫻桃塞進了她的嘴裡,起身拍了拍手。
“吃飽再議。”
趁着侍者上菜的功夫,天覃拿起櫻桃殷勤地遞到她面前,“玄将軍,來,本王也喂你。”
“沛王殿下。”
她的語氣聽着很是嚴肅,天覃不解地皺了皺眉,“怎麼,你不喜歡吃櫻桃?”
玄凝握住她指尖的櫻桃,傾身伏在她配合湊近的耳邊,“我出去行個方便,你在此替我主持宴席。”
“什麼?”
她的手按在肩上頗為用力,天覃就是想站起來,也被蠻力強行定在了坐席上。
“去去便回。”
“她該不會是又要整我……”眼瞧着身影從後門溜走,天覃不放心的小聲嘀咕着,一回眸,卻見台下所有人都看着自己,連一直不屑施舍眼神的女真王,也投以端倪。
“各位放心,玄将軍隻是前去更衣了,一會就回來。”
不知為何,這話出現在這裡,頗有欲蓋彌彰的意思。
娜伊爾輕敲着桌沿,擡手指了指後門方向,示意身後的王侍出去看看,一直緘口不言的薩耶卻先其一步站起,向将軍座上的長公主彎身請道:“我想行個方便,女君可否指個人為我帶路。”
一個兩個的都行方便,天覃剛要嘲笑,負責守衛的天蜻卻站了出來,“神旦,請随我來。”
是玄凝身邊的侍衛……天覃僵住了臉色,不對勁,這兩人該不會是要……
“薩耶。”
身影剛走出一步,娜伊爾叫住了他。
“王君何事?”
她擡起臉,将舌間咬碎的櫻桃籽啐了出來,不偏不倚,濺到了他的裙擺上。
“快去快回。”
“嗯。知道。”
帳外金烏正盛,帳内的空氣自從兩人離去後,變得更加幹燥乏悶,時間在裡面也仿佛變得極其漫長。
天覃百無聊賴地奪走侍人手中的團扇,借着撲扇的錯落,後撇着視線看了又看。
還不回來,甜點上的奶皮都要化了。
“裴柏青呢?讓裴柏青進來。”
“殿下,裴寵他身體不适,在床上卧着呢。”
“沒用的東西。荀迓呢?”
“荀寵前些日子借口生病,随吉将軍回天景城了。”
“荒唐,本宮還在這裡,誰準他回去的?”
“呃……是殿下你親口同意的。”
天覃瞪了一眼女侍,“你什麼意思,是說本宮記性不好?”
“殿下小點聲,”荻花慌忙提醒道:“你今日的身份,是金城沛王,而非長公主。”
“哼……玄凝這人心眼小如芝麻,三番兩次想要報複本王,說是為我着想,估計又憋着滿肚壞水。你去看看,她怎麼還不回來。”
話音剛落,後門傳來了動靜,方才還念叨的世子殿下,此刻正負手掀帳,一雙冷冽雙眼作山雪,與眉間的淩風呼嘯紛飛,落在悶熱的帳中,燥熱的空氣也降下了三分溫火。
手中扇風的團扇緩緩停下,天覃看得眼不回睛,連耳邊的心跳聲都不覺得吵鬧。
“沛王殿下,久等。”玄凝躬了躬身,轉個方向又道:“無意怠慢,還請女真王莫要計較。”
娜伊爾悠然點着下颏,全然一副不計較的大度模樣。倒是天覃,她低着頭,神思不知道飄往何處去了。
估計是餓的。
想想自己當年練劍的時候,一天四餐都吃不飽,玄凝坐下後,便側首道:“沛王殿下,你可開宴了。”
她坐在身旁,身上還沾了一縷别的香氣,獨立與她身上原本的熏香,像是兩道纏繞平行的煙線,一道沿着光線攀升缭繞,另一道則在光下倒流瀑蓋,聞起來很是特别。
“沛王殿下?”
她重複喚了兩聲,天覃忙坐直了身子,借着清嗓緩解莫名的心虛和慌張,“咳咳,既然玄将軍回來了,那就開宴吧。”
“上食具。”
帳門從中間掀開,端着食具的侍人以相同快慢的步伐,陸續走進大帳,而在其後,帳門仍未放下,陽光鋪下的粲金地毯上,寶石鑲刻的銀鍊,随及地輕踩的腳尖發出脆響,先是靠近門口的守衛,再是文臣武将,所有人都被動靜吸引注意,扭頭往門口看去。
頭戴的銀冠泛光閃爍,一眼望去,連投下的影子都似星河。
太過盛隽的光芒照在及地的裙擺,顯露出蛇鱗般的透明紋路,順着腳上穿戴的銀鍊向上看去,腳腕處的鈴铛小巧又精緻,上面還刻着蓮蛇纏枝的圖案,玄凝一眼便認出,那是神巫一族祭祀祈福時專用的響神鈴。
響神鈴一步又一步清唱着叮零,流光鱗裙下,修長筆直的小腿随步伐若隐若現,玄凝皺了皺眉,移開了目光,正對上娜伊爾投來的視線,心中說不上來的詭異。
那雙眼睛,帶着觀察時的冷靜,又隐隐透出幾分激動,像是,在期待她的反應,能與她預料中的一樣。
顯然她的反應并不在女真王的意料中,當下她隻不過略皺了眉心一下,女真王的嘴角就落了下去,甚至連目光都變得陰冷,哪怕隻是眨眼不見,玄凝卻仍能感覺到陡生的失望與刻骨的恨意。
恨意是她,那失望呢。
帳中又一陣騷動,玄凝擡眸看去,薩耶已經走了進來,陽光似乎在他身上從不曾吝啬,總是施以滿身的光芒,再任由他的骨骼棱角肆意切割,哪怕隻留下一小片,落在耳尖,也堪稱絕筆。
單單是那雙随裙擺走動的碩美長腿,就足以驚豔四座,但他摘下了面具,披戴上了頭紗,一如她初見那張臉時的形容——美得像是從畫中走出來的神祇。
亭亭玉履,步步華蓮,珰珰耳鬓。碎玉妝點一尺腰,半抹鱗甲半鲛绡。身似泮岸蒲葦雪,墨燕芳草篦寒霜。山色湖光描眉眼,月鈎川黛刻鼻胭,着色遠人間。
往日對棠宋羽頗有微詞的雲泥,此刻瞧見那張臉盛裝後的絕絕,也睜大了眼,目不斜視的在旁邊小聲嘀咕着:“夫人要是穿上白凰羽衣,誰輸誰赢還不一定呢……”
話語傳到耳中,玄凝的視線依然緊跟着身影,神思卻早已回到了紅福莊中,鎖在昏暗衣箱,終年不見天日的白凰羽衣。
思緒飄然,目之所及的回答與心上人的哭泣,同時在腦海浮現。
[漂亮又有何用,用到了帶上,用不到,就丢棄在四不透風的角落,任由它蒙塵黯淡。]
[抱歉,我不能與你回去。]
借着方便之由溜出,玄凝沒等多久,就等來了他的回答。
薩耶停在陰影處,隔着由金烏投下的光牆摘下了面具,露出額間的淡紅神紋。
“如你所見,我是滄靈國的神旦。依照神書誓言,我的肉身屬于白皚土地,我的靈魂将追随王神,遊蕩雲海之間,守護滄靈萬代冬夏,直到神民,再無需我。”
“依你呢?”
在一瞬錯愕的眸光中,玄凝一掃心中的猶豫,邁過陰暗交彙的光線,抓住了他的手。
“依照你心中想法,會是什麼回答?”
“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