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中秋,高坡上度過夏日的蒼翠林景,被晚霞的夕光潑灑,力度頗有分寸,隻斑駁了半邊頭頂。熠熠爍閃的湖光猶人間至綢,映照兩岸繁華,丘山綠水,勝似天上景。
湖面上還存留着夏末新生的蓮葉,或一片,或三兩片的擠在枯朽鐵線般扭曲彎轉的蓮莖上,幾隻飛鳥停駐,沾得露水埋頸把羽嗅,此起彼落的啾啼,與随風抹剔的湖弦一同落入耳畔,使人心中的郁結,也好似随落日,随一日光陰消減。
安靜總是奢望,不等手中緊握的弓弦松開,岸邊有人追着身影跑來,起初,隻能聽見高喊,至于内容,等到那人跑到了湖石修砌的九曲橋上,那立于湖心亭中的美人方才聽見了幾聲。
“夫人——夫人——”
吳關一路跑來,連呼吸都着急,喊了幾聲差點岔氣,等到了亭中,直接彎腰喘着大氣,連句話都說不上來。
美人不曾回眸,盯着遠處漂浮在湖面上的稀玉花燈,神情冷淡地問:“何事慌張?”
“信……”由于激動,吳關掏腰兜的手都在哆嗦,“世子殿下……來信了。”
從聽見熟悉稱呼的那一刻,美人眉間就如滴水般泛起漣漪,一陣湖上冷風拂過,冷山反倒在回首時,添了紅楓煦暖。
棠宋羽放下短弓,接過信時,兩個不同程度顫抖的手,隔着空氣對望,投影也慰藉。
指腹摩挲着包裹信封的羊皮絹布,一晌無話,還是吳關催促,棠宋羽這才坐下,猶豫着解開皮扣,映眼是一封密封的信件,還有一個玲珑小巧的編織香囊。
他一定會先看信。吳關心中猜測着,果不其然,那雙玉手放下了香囊,小心撕開了信封口,将裡面的信箋拿了出來。
分别了大半年,總算是見到了一封家書,吳關悄悄地仔細打量着,想通過美人臉上的神情變化,去猜測來信内容。可他大抵是忘了君子蘭在畫院時是如何寡淡,眼下見他隻輕眨着眼睫,神色毫無變化,便低頭獨自納悶着。
直到那道窺量的視線消失,棠宋羽才接着開頭那句琢磨無數回的,隻有她才會喚的親昵稱呼看下去。
[棠棠]
[朔北天,秋驟寒。寫信時,昏紅帳外細雪已紛落,恍惚如昨。想來城中還正值金風燥熱,季節交替,夫人保重身子,莫教晨夜風霜侵體,再引寒邪。]
[提及慚愧,今年中秋,為君恐又無法陪伴在母親身側。母親雖不喜熱鬧,但更不喜身旁無親,若你得空,不妨多陪母君走動。有家人陪伴在側,我心不勝寬慰。待到戰事結束,來年十五明月夜,三人湖心賞月,共聚團圓。]
閱完的信箋對折疊齊,重新塞回了信封,與羊皮絹布一同壓平在杯底,棠宋羽打開香囊,取出了裡面的東西。
那是一枚,狼牙打磨而成的扳指。
看完信,拆完禮,美人心情似乎好了許多,站起時手上又握着那把短弓,看得吳關直納悶,“夫人怎麼突然想學弓射?城裡早已不時興男子學射藝了。”
“是嗎。”
棠宋羽搭着箭羽淡淡問道:“當下城中都時興什麼?”
“嗯……”吳關想了想,“倒也沒有新奇的,舞樂唱吟,詩書茶道,隻要維持身段輕盈柔軟,讨女君喜歡的,他們都争着學。”
“弱柳窈窕,文良賢淑,君子多求。”
箭矢對準了湖上蓮燈,手中撒放,吳關屏息凝望着飛出去的箭杆,不一會兒,垂頭憋笑。
“夫人比昨日進步了。”
箭羽還沒飛到一半路程,就沉落湖底,棠宋羽望着湖面泛起的水紋,自言自語喃道:“有求,必有應。應之不求,則下沉。”
“又來了……”吳關心裡嘟囔,嘴上客氣說着:“院中還有事情要忙,小的先退下了。”
亭中寂靜無人聲,餘光望見身後男侍過了河岸,棠宋羽這才擡起手,在霞光下,細緻打量着扳指。
[另有一物,存放在香囊中,贈予夫人。滄靈多奉狼鹫為神獸,此禮用狼牙雕琢,可用來防身。]
隻說可防身,卻全然不提如何防身。想到信尾中,她小心試探的語氣與模樣,棠宋羽彎着嘴角,笑意到不達的眼底,谑戲泠然。
摸上扳指,輕輕旋轉,鷹喙形狀的尖刃悄現。
淡粉色的紅霞中,再尖的利刃也溫潤了幾分光澤。觀察到人工擦挫過的痕迹,透光辨别出刻印的凹陷圖案,美人臉上表情愣了一瞬,随即便是柔和四月風,棠梨爛漫,遍野春光。
是她親手做的。
晚風似哼着曲調,月影搖曳,一支箭羽載着期許目光,穿蓮莖,破夜歌,直墜黯淡的蓮心。
被箭镞射中的稀玉蓮燈四分五裂,與蠟油緩緩沉底,曲橋上的身影似是預料到結果,隻拂走眼前青絲,攥緊了手中香囊,對月望而輕道。
“神旦能做到的,如今,我亦能做到。阿凝,何時歸家?”
*
昨夜降了一場雪,晨起梳沐時,帳外天色還是黑漆漆的,夜溫寒涼,因落筆糾結,晚眠乏覺的玄凝出了帳,少頃,滿臉困倦就在激靈中抖落地上。
信使還未出發,玄凝提着油燈,将放在枕邊,又沾了一袖清香的書信拿出來,交到她手上,在驚訝的目光中,一聲不吭扭頭到馬棚查看情況。
沿着碎石路蜿蜒前行,茅草鋪蓋的馬棚上落了一層銀屑,夾雜在灰蒙蒙的雀紫色間細細閃爍。馬匹正在休息,聞見動靜都悠悠陸續眯着眼縫,警惕或是好奇地看着來人。
玄凝走到欄門外,腳步一頓,墨雲已經醒了,正睜着大眼睛望着她,像是猜到她的來意般,眸濡含光,讓人妄以不舍情緒去揣測。
“墨雲……”
她喚了一聲,墨雲走到面前,隔着木欄低頭蹭着她的面頰,溫暖的氣息噴灑在耳邊,玄凝擡着眼眸,喉間似是哽咽了一聲,“軍醫說,胎兒成形,說明你已懷有近五個月的身孕。”
“是我粗心大意,沒能察覺,還讓你與我一同出入戰火中。”
駿馬無法聽懂人的語言,隻知道自己的主人在身邊,便将頭的重量搭在了肩膀,如捋毛般一下又一下蹭着。
“真是……你到底是看上了哪隻馬?這鬼地方到了冬天冷得要命,二月分娩,你和小馬駒定要受苦。”
“我已為它施了遺火訣。”
聲音冷不防地從身後傳來,玄凝吓得一哆嗦,手裡的油燈直接作劍揮,掄圓往後砸去,那人退都未退,擡掌凝聚淡淡金光,油燈停在了半空,片刻又垂垂掉落,蕩起一波光影,歸于她身側甯靜。
“你還是老樣子,總是悄無聲息出現在人身後。”
鏡釋行低着眉眼,似乎有所愧歉,在他張嘴說話時,玄凝徑直轉過臉,摩挲着墨雲的腦袋,“罷了,仙人之步,輕如鴻羽,我等凡夫俗子耳背,怪不得仙人您。你剛剛說什麼遺火訣,是當年你給小貓施加的那個?”
“嗯。”她說話,鏡釋行習慣了。
玄凝停下手,他一來,墨雲就“叛變”了,頭也不搭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什麼不舍情誼,建立在一根根紅蘿蔔上的白鶴黑馬情,已然是甜甜蜜蜜。
她撇了下嘴角,眼看着天色漸起昏黃,玄凝歎了口氣,鄭重其事地回眸道:“師甫,替我照看好墨雲。”
姬焱城作為通往王都要塞之地,地勢較為高聳,炮火角度受限難以瞄準,且城牆由銅鐵澆築,易守難攻,玄凝派人近乎騷擾似的進攻半月,方才逼其出城應戰。
窮途末路,此戰定是兇險,墨雲既有身孕,便不可再跟她一起馳騁疆場。
他輕嗯了一聲,聽着淡淡的,沒有什麼情緒,玄凝不放心地又囑咐了幾句,鏡釋行都一一應下,她實在沒有話說了,目光停留在黑馬身上,半晌,翕張着唇,又道了一聲:“墨雲。”
人和馬都望了過來,那畫面實在和諧,和諧得有絲絲詭異。
像是他親生的。
玄凝默默腹诽,搖着頭走了。
等她騎着新馴的馬兒,率着大軍前往姬焱城城外,更加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發生了。
往日緊閉的城門,居然大開着。
城樓上,明裡爾部族的旗幟半降,不見任何箭矢人頭攢動,玄凝心有顧慮,正想命羽林軍放箭試探一二,忽而視線盡頭,一道淡白的身影,緩緩出現在城門口。
“城旗半降,白衣迎軍,是獻降,姬焱城投降了!”雲泥在旁邊激動道。
玄凝皺眉放下千裡鏡,所言沒錯,的确是降禮。
姬焱城為何會突然投降?
昨天白日裡的戰況雖慘烈,但部族士兵見首領戰死,便立馬撤回城中。如此,姬焱城尚且保留了一部分兵力,能與之進行最後相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