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不能是見首領身死,女真王連夜開竅,讓人把旗幟降下來了。
飛雪過後,魚白天空不見晴日,一陣風吹過,煙灰色的烏雲籠罩在軍隊上空。主帥不放話,手下士兵自然也不敢懈怠,見身影越來越近,紛紛拉弓對準,一有變故,便能迅速反擊,将人原地射成篩子。
“在下是姬焱城王軍之首,現奉城主之命,前來獻降。”
受降使者每逢七步便停下,揚起手裡的白紗高呼,又因臉上蒙着面帷,隔着三丈遠,玄凝才聽清她喊的是什麼。
老首領死了,姬焱城城主之位,不知是落到哪個倒黴鬼頭上。
馭馬上前,雲泥默默跟在後面,聽她問完,高聲傳話道:“爾等如今的城主,可是明裡爾部族的武靈神?”
“禀将軍,正是武靈神嫇崉。”
玄凝盯着使者深邃發黑的眼眶若有所思,“你們的女真王呢?”
“女真王已于三日前,率王城軍撤回滄岐。”
“撤回滄岐?呵,女真王真是料事如神,跑得比古津那次還要快。”
雲泥在一旁笑話着,玄凝緊盯着使者身後,“既是主動獻降,為何不見城主?”
“……”
受降使者不知是身子孱弱,還是得了邪症,痛苦地閉着眼睛,額間淨是虛汗,連身形都有些搖晃,玄凝颦眉打量着泛黑的眉宇,心下不安更加強烈。
“你怎麼了?”
使者動了動眼珠,無力地擡起眼眸,看着馬背上的女君,颔首搖頭,“昨夜不慎染了風寒,多謝将軍關懷。”
“姬焱城怎麼回事,獻降此等大事,居然派了一個風寒纏身的病号來。”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雲泥,不得無禮。”
雲泥朝下努着嘴角,不情願“哦”了一聲,剛要指揮着身後騎兵收弓前進,率先進城探查,玄凝卻攔下了她,“慢着。”
“怎麼了殿下?可是擔心入城有詐?”
“我打聽過武靈神,此人性子豪爽,剛正不阿,假意投降,設計陷阱将人引進城内屠殺,不是她的作風。”
“那殿下擔心什麼?”雲泥不解問道,卻見玄凝緊盯着遠處半空中飄揚的滄靈旗幟,眉頭緊鎖。
“我擔心,有人存心壞事。”
“殿下是說女真王?”
玄凝不答,隻意味深長望了她一眼,“我發現,隻要天蜻不在,你這機靈腦袋轉得比誰都快。”
“什麼啊,就算天蜻在,我也是最機靈的那個。”
這人被誇了不僅揚眉吐氣,還要再自誇一番,錦上作花,玄凝心中覺得樂,便也噙着嘴角笑道:“雲,你快從天上下來,随我一同進城探查。”
雲泥瞬間漲紅了臉,“殿下!你怎麼能學他說話。”
某位朔北舞郎的口音與之前相較,雖已淡去了不少,但身在軍中時,依舊被不少人調侃。玄凝雖不怎麼在意,卻也因那一聲聲甜膩粘牙的腔調時常在耳後響起,記憶猶新難忘。
駕馬悠悠跟在使者身後,進城的小隊逐漸遠離了大軍,朝着姬焱城一步步邁去。
進入城門,走在空無一人的狹窄街道上,玄凝的臉色愈發凝重,雲泥還以為是她方才哪裡又說錯了話,正回憶着,身後的玄凝忽而勒馬停了下來,目光淩厲地盯着使者背影,“昨夜風雪漫哮,為何姬焱城中的屍煙依舊厚重。”
聽她這麼一說,雲泥揉了揉被風吹紅的鼻子,深呼了幾口,什麼也沒聞出來,可能是沒反應過來,倒是其他人皺眉附和道:“是啊,又臭又刺鼻,這不就是焚屍的味道嗎。”
奉命受降的使者停在原地,像木樁似的一動不動,也不回答。距她最近的雲泥臉色不耐煩地戳了她一下,“喂,問你話呢,你……”
她并沒有使多大力氣,那位使者卻面朝地磚,直挺挺地栽倒了下去,吓得雲泥連忙回頭解釋,“殿下,我沒用力,是她自己身子弱……”
“别碰!”
玄凝忽視了她的解釋,沖着下馬正要扶起使者的騎兵急聲吼道:“什麼都别碰!都戴上面帷!撤回城外!”
面面相觑,雖不知世子殿下為何着急動怒,衆人還是紛紛系上了面帷,上馬調頭,緊跟其後。
頭上有東西襲來,跟在最後面的雲泥拔劍揮砍,東西在空中裂成了兩半,掉落在哒哒馬蹄後,雲泥回眸看了一眼,心中直泛惡心。
是隻發黑的腳掌。
與她同樣遭遇偷襲的,還有行進在隊伍最前面的玄凝,順着方向望去,那本該射出暗箭的箭樓窗口,黑壓壓一片漆黑,有東西不斷從裡面扔出,其中便有雲泥看到的黑色腳掌。
居然是以這種方式報複,好生歹毒。
玄凝咬了咬牙,眼看就快到城門,她放慢了速度,與隊尾的雲泥彙合,剛要囑咐,卻在瞥見她眼周的血迹,大腦嗡鳴聲中,驟然蒼白了面色。
“殿下,你發什麼愣?快走啊。”
城門依舊大開,小隊已有半數人馬撤離,雲泥停在門關處,回眸急切問道:“殿下?”
身影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麼,僅僅片刻,她擡起頭,強行鎮定下來的目光向她投來,雲泥不知為何,有些恐慌。
“怎麼了?殿下怎麼用這樣的眼神看着我……”
“我們,回不去了。”
“為什麼?”
玄凝駕馬走到城門,銳騎見主帥未跟上,還都在外面待命。她摁着腕袖,玄鳥箭在其中,她有所顧慮,最終還是放下了手。
“你們當中,方才誰進城時就帶着面帷?”
疑窦的目光相互打量,有一人苦思了片刻,擡手示意道:“主帥大人,是我戴着面帷……”
“好。你離我們遠點。”
“啊?”那人滿臉疑惑,見她目光堅決執意,隻好握着缰繩連連後退。
玄凝站在城門下,視線望着愁昏天邊,落語驚得人心惶惶。
“姬焱城恐生鼠疫,你速速回營,将消息帶給軍醫,讓她立馬傳信回天景,告訴武侯大人與天子,另外該做什麼,讓她放手去做。切記,你到了營地,務必繞開人多之地,不要與任何人交談。”
“主帥,那你們……”
“我們留在城中……多說無益,你快走。”
“她們在那!”
身後傳來人群騷動,即使玄凝沒有回頭,也能從一雙雙驚慌的眸眼中,猜出了一二。
被鼠疫感染上的人,身上無一不是黑斑點陣,膚腫作悚勢。
見背影縱馬狂奔,玄凝回眸看了一眼,冷聲決絕。
“關城門,不許放走一人。”
守在原地待命的士兵眯眼望見城門關閉,正交頭接耳議論着,是否出現變故,一人一騎繞着軍陣疾馳奔離,而在她身後,接連不斷的玄鳥箭綻放在姬焱城上方,照得烏雲也似霞光炙豔。
若說一箭為危急,那着數十支玄鳥箭,該是如何兇險絕境。
過于驚怔的深邃眼瞳,倒映着沖天火光,身處大軍後方的長公主,翕張泛白的雙唇,或無意識喃喃着。
“姬焱城……當真成了姬焱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