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其時的低喚,打斷了玄凝的思忖,雲泥捧着藥碗,悶聲喃喃着:“這藥太苦了……你喝……”
那雙遞來的手上,已出現紅斑,而她還顧慮她的安危,借口藥苦不肯喝,玄凝隻覺得嘴角苦澀難張,片刻,輕搖着下颏,柔聲哄道:“這藥性極寒,常人喝了會腹瀉的。”
雲泥果然有所猶豫地收回手,“那……我喝。”
夜風無情錘打城牆,帳中帳外,此起彼伏的咳嗽聲接連不斷,玄凝靠在牆邊,望着天上散發皎潔光芒的圓月,半晌起身,朝着無人的一側城樓走去。
金線編織的玄甲,一早作為交易的商品給了大巫,換得藥材;抵禦寒風的披風絨衫作薄褥,正在受疾疫之苦的人,或許可以好受點。
單衣抹胸,高腰素絹袴,朔北的天不比天景城慢熱慢冷,瀚月一現,溫度便驟降,玄凝站在城牆邊上,綁帶高紮的發尾随風揚起,她卻感受不到一絲寒意。
“你在身後,對嗎?”
試探尋問,回頭時,從不曾期待過的身影,此刻倒映在期待盈盈的眸眼中,比遍地月光還要耀眼。
“鏡釋行……”
被風描繪出輪廓的雙膝,于仙人低眉微驚的神情中,猝不及防地砸落,玄凝屈膝跪在地上,指攏蛇首,俯首沾地,音姿神貌,猶拜娲神般虔誠。
“求仙人開恩賜福,救雲泥,救姬焱城,救世人水深火熱之中。”
一聲叩首。
二叩首。
第三叩,鏡釋行接住了她的額頭。
“世人無需救濟,而仙人,無法幹涉人間事。”
手心捧着的額頭依舊倔強,鏡釋行捎帶了一點力,将人臉捧起來,刹那間,四目相對,映眼玉墜,他心中仿佛落焰灼燙,慌忙垂眸躲避。
“無法幹涉?可仙人當初在荒野上施法救墨雲,使它免受骨折之苦,已是幹涉。”
“墨雲是馬,非人,我救它不算幹涉。”
“不,墨雲英勇,即便身懷有孕,穿箭羽跨火栅,它從不曾膽怯退卻。而正因仙人相救,我才能與它共同作戰,千裡之外,奔取首級,攻占古津。”
玄凝抓住他的手臂,語氣誠懇又急切。
“師甫曾說自己無法出昆侖,而今師甫已下仙山,降人間,何不施恩世人。隻要師甫此時出手,她日仙碑廟宇,紫煙繞金梁,何須愁飛升。”
她既洞悉他飛升執念,為何,就是不肯渡他心劫。
“阿凝骁勇,可以駕馭任何人間寶馬。墨雲聰慧,通曉人意,你既無畏,它亦然無懼。”
鏡釋行掙開她緊握的掌心,起身望道:“無論墨雲是生是死,你都會攻下古津,取得她人首級。而我救它,不曾殃及任何人間命軌。”
他頓了頓,擡眼望着遠處山脊,“何況,它因我而傷,本該由我擔果。”
“……”
蜚風不絕,沉默的時間裡,頭頂上空的烏雲,悄然蒙蔽皓月。
玄凝仍跪在地上,濕潤的眼角早已風幹,隻剩下一絲暈紅,仰照霧虛。
“你曾說,隻要我想,你可以随我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那些話,迄今還作數嗎?”
鏡釋行似乎是預見到她會提及過往話語,明眸不忍,掙紮又堅決。
“作數。”但……
轉折話語還沒說出口,她便挪了過來,帶着淡淡的艾草熏香,擁住了他。
“隻要師甫出手相救,待到平定之後,我就與你一同回昆侖,重拾仙道。”
玄凝親啄着銀鬓下泛紅的耳尖,“好不好,釋行……”
夜幕之中,白星閃爍。
溫風呼作濕霧,指尖輕撫玉帛,耳畔之音,是夢中糾纏數年的不堪渴望,鏡釋行恍惚之時,不禁仰首暴露出喉頸吞咽的突起,指尖試探着,觸摸她的臉龐。
她握住了,掌心緊貼着指背,按在臉側親昵蹭了蹭。
若非她的心跳,漸歸于平靜。
鏡釋行幾乎都要沉溺杏花眸眼,酣酣春日。
“若你真心願意,我自甘承受天罰,施恩與人間。”
鏡釋行抽走了手,推開她,心中奮力且不舍。
“但你在人間已有真心牽絆,我亦不甘為她人承受天罰,讓百年修煉皆作泡影。”
何況,此身不過是弱水中剝離重塑的殘軀,若讓他知曉……不,他應該已經知曉,所以才緊攥着仙髓,教他渾身疼痛。
“所以,”玄凝冷了眸色,“不是無法救,是不願救。”
“嗯……”
她不知他是因痛悶哼,決絕站起身,神情與方才的情深,判若兩人。
“難怪你得道百年,卻不得神天召喚。若神仙都似你這般功利自私,為保修為而不作為,那天地間,不該存在神仙。”
“我并非積善成仙……阿凝……”
鏡釋行想要觸碰她的指尖,卻被她冷笑着躲開,“那便是我自私,自私到隻在乎親近之人,不把仙人苦衷放在眼裡。”
“你既有你的堅持,我再苦苦相求,也隻是徒增仙人困擾。”
玄凝轉身要走,想到了什麼又頓住回身,漠然望着跪在地上仙人。
“把你的遺火訣從我身上撤走,鏡釋行,以後莫要再無聲無息的出現在我身後,讓人誤會你對我一往情深,可就有辱仙人名聲了。”
鏡釋行看了過來,帶着苦痛和哀戚的霧眸,茫然生疑。
“我并未為你施遺火訣。”
大腦一怔,玄凝皺緊了眉眼,在他閃身到來之際,猛退了兩步。
“别碰我!”
鏡釋行的手讪讪定格在半空,她緊緊瞪着他,作出一副防禦架勢。
“我的命數,無需仙人操心。”
鶴影随金光散而無蹤,風起雲湧,白月的光芒穿透濃墨般的烏雲,将不安銀礫籠罩。
茫茫風雪中,孑然白影立于滿園傲梅,額間的仙赭似一簇火苗迎風飄渺。
半晌,他折斷了一枝紅梅,握于手心揮舞。
梅枝作劍,引風破墨,可憐枝上紅花,零落狼藉皆沒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