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是鐵騎衛,是玄家軍,是一國将士。
人天生畏懼,卻又心存信念,兩兩相持,兩兩争執,她隻是僥幸,讓信念戰勝了本性。
“殿下别怕,我們會回家的。”
掌心再次抓緊,玄凝的體溫驟然變得滾燙,口中模糊不清地喊着什麼。
“阿媫……我錯了……别不要我……”
“阿媫……孩兒不孝……不能……陪你到老……”
“阿媫……别等我了……教他也别等了……我回不去了……”
待聽清她口中所說,鐵騎衛緩緩起身,對男子說道:“去讓人準備油火桶,還有柴薪。”
碦利什耶驚聲道:“你要做什麼?!”
“殿下交代過我,若她死了,遺體照舊焚燒。”
“可她還沒死!”
“……”鐵騎衛似乎沉了一口氣:“快了。雲護衛死前,也是這般大喊大叫,喚着母親和殿下。”
“……”
眼見着他要卸下竹簍,鐵騎衛猜出他大抵要做什麼無用功,隻淡道:“殿下還說了,若你鐵了心要把藥草浪費在她身上,不妨想一想,城中現在有多少人在等着藥草救命。”
“人命怎能用數量衡量……”
“能的。”
那雙同樣映染淚光的眼睛,此刻堅定道。
在那張臉上,碦利什耶仿佛看見了雲泥,又仿佛看見了世子殿下,她們長得并不相像,但不知為何,此刻,她們仿佛融為了一處,成為了看見卻摸不到的存在,紮根在滄靈大地上。
碦利什耶咬了咬牙,點頭掀開帳門——他愣住了。
[滄靈境内,有一處深坑,每到四月就會噴發出白色火焰,像是下雪一樣。每一場焰雪降落,都會有上百人死去。最嚴重的一次,整個千人村落,睡夢中皆化作白骨。]
“那住在那裡的人豈不是很慘?”
第一次聽到時,雲泥皺着臉,一邊罵着白焰,一邊同情當地人的遭遇,碦利什則笑着搖頭:“也算是因禍得福。當地部族依靠着火焰帶來的便利,迅速在深坑旁建了十丈高的銅牆,不僅抵擋了火焰,還抵擋了她族入侵。之後,她們又造了無數條長長的管道,連通地下的爐膛,以此來熬過漫長的冬日。故取名為——‘姬焱城’。”
火焰不知是何時出現的,此刻已經彙聚在了空中,像是一團流動的碩大雲朵。
碦利什耶不知道自己是否有高聲呼救或警醒的必要,這種程度上的火焰,一旦降下來,姬焱城怕是要成為一口巨大的銅鍋,而他們,是鍋裡的熟肉,不,應該是骨頭渣子。
“碦利什,你在發什麼愣?”
帳内的鐵騎衛不解他為何站而不動,她松開了手,這一次,沒有人再抓住她。
在她身後,玄凝閉上了眼睛,蜷縮着手指,靜靜地躺在那裡,忽略壞死的肌膚,她的面容猶如嬰孩般安詳,仿佛隻是睡着了一般。
城南風雨飄搖了一夜,雞鳴時分,梧桐樹下仍落着秋雨,昏黃屋内,有人錯斷琴音,将指尖還未痊愈的舊傷再次繃裂。
紗布很快便被滲出的血液染紅,棠宋羽卻全然不察,仍撥彈着,直到一聲短促的突出音色,在挑抹指間奏響,與此同時,那塊由紅繩穿戴的長命石,仿佛不堪重負般從中間開裂,在他的胸口,一分為二。
空氣,似乎凝固了。
片晌,棠宋羽輕眨着眼睫,将雪色藏于墨色。
勾指扯出紅繩,那塊淡白的玉石上,隻一道淡淡的裂紋,再無其它。
指尖摩挲着完整刻字,棠宋羽扶撩起散落臉頰的長發,傾首落吻,擡眼含笑。
“阿凝,休想走在我前面。”
調皮的雪花,沾惹睫毛,吻在眉邊,引得女君神情不斷瑟縮,半晌緩緩睜開,映入眼簾的,是白茫茫天色,像極了初來乍到時,那神秘的白色空間。
不同的,是空中有雪花飄落,是熟悉的聲音再次于耳畔激動呼喚。
“醒了!殿下醒了!”
鐵騎衛揮着手臂,她激動地臉頰通紅,随之跑來的鐵騎衛看見後,每個人臉上都不約而同露出喜色,撲上去将人摟在懷中一通亂親。
玄凝被親的有點發懵,事實上,她從醒來那一刻就開始懵怔了。無論有沒有被抱着頭親。
她不是死了嗎?
瀕死前的痛楚與不甘還停留在身體裡,玄凝想起來便是一陣鼻酸,鐵騎衛見她颦眉落淚,以為她是被親的,慌忙散開,互相甩鍋。
“是绛朱這家夥弄哭的,她把口水親到殿下臉上了。”
“你胡扯,明明是你幾天沒刷牙淨身了,臭烘烘的,把殿下熏哭的。”
“你們都把殿下看得太小氣了吧,她明明是見到我們,喜極而泣。”
“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玄凝一發問,幾個人就開始七嘴八舌地講述,明明隻有四個人,硬生生吵成了數十人的架勢。
“咳——我來說。”
于病危時一直陪在身旁的鐵騎衛黎元,出聲制止了她們,她接住了一片雪花,欣慰笑道:“殿下,你看。”
雪花沒有停留在手背,化作一點水光,反而直接滲入了泛紅的肌膚,玄凝看得更加疑惑,也攤開掌心去接。
她一伸手,那些雪花像是長了眼睛,本該落在别人肩頭的,斜斜打轉,繞了一圈來到了她的掌心,玄凝仔細盯着,感受到溫度的存在,不禁恍惚了一瞬
“雪……是熱的?”
“對。”黎元微微颔首:“殿下有沒有發現,我們身上的病症,都消失了。”
溫雪知人間艱苦悲辛,輕飄而落,卻不曾停留屋頂檐窗,隻身滲透層層銅鐵石梁,去往每一處需要人家,去往那些昏暗角落,将溫暖徐徐灑在了人身上,将一顆顆絕望孤寂的心,化作了嘴角笑容,和滿眼溢出的淚水。跪身稱頌神迹。
玄凝望着天上玉雪,聽着耳畔的講述,不自覺出了神。
白焰化雪,聞所未聞,可事實擺在眼前,她也無法用常理去解釋,自己身上的病症為何消失,她又為何“起死回生”,隻能點頭道:“看來,神天也不是不為。”
她自是不知,曾有人卧側身旁,将馨雪相贈耳畔。
她隻知道,自己還活着,那藏于枕下的訣别信,便沒有留着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