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禹放下手,掌心緊貼着腿側,伸長了脖子搖頭晃腦地走了幾步,回眸問:“怎麼樣吳大鵝,我學得像不像?”
吳關漲紅了臉:“我何時是這般走路姿态了!”
“一直都是啊。”青禹抱着手臂,朝前點了點下颏,“不信你問夫人。”
“……你給我等着。”
孩子們正圍着棠宋羽叽叽喳喳地讨論,呼喚聲無法穿過屏障,吳關幹脆擠了上前:“夫……”
他剛要開口,棠宋羽忽而豎手噤聲,那群乳臭未幹的小男孩本就聽他的話,不僅全閉了嘴,還齊刷刷地擡頭瞪他:“噓——不要說話——”
“……”
他就不該出這趟門。
棠宋羽無奈地笑了笑,随手摸着男孩發頂,柔聲道:“山谷回音,喧聲太高,恐會攪擾他人清淨,我們……”
翠黃拂眼,話語戛然止在了身後吹來的綠風之中。
順着伸來的柳枝回眸望去,隻見柳蔭下,一塊石碑靜靜地伫立風中,棠宋羽心中一動,遵照着她的囑托,摘下了觸碰肩頭的第三縷柳枝,雙手拈着,走到了石碑前。
石碑上的字迹清晰可見,以至于匆匆過目,棠宋羽便紅了眼眶。
“阿媫……”
上朝前自家小兒就一臉欲言又止的模樣,如今下了朝,她總算從實招來了。
玄遙接過她伸來的手,上車落座,這才問道:“說吧,何事?”
被念叨一天的世子殿下坐在旁邊,讪讪道:“今日棠棠帶着私塾的孩子們遊玩桃溪谷,我讓他進谷前,摘下第三縷柳枝,做成花環,放在石碑上,如此,他與前祖母,也算是見過面了。”
“你就因此事糾結半天?”
玄凝接過她的審視,垂眸道:“嗯,一來此事是我自作主張,我怕阿媫生氣,二來,原先定在清明去的,但棠棠日夜思慮,擔心落人話柄,便提前了兩天,非節日祭拜,我怕壞了族中規矩。”
“你若真的怕壞規矩,事前便會來問我。”
玄遙一語道破她的心思,卻也沒有苛責,隻短歎了一聲,望着窗外漸行漸遠的宮牆,聲音像是陷入回憶般悠然飄蕩。
“我當初,本想将你曾祖母遷葬在南郊竹林嶺,那裡人煙稀少,秀美清淨,離宗祠也近。可他說,竹林嶺雖好,但太過清冷蕭寂,祖母征戰半生,從未享過遊玩山水之樂,何況母君在世時就頗愛熱鬧,不如給祖母尋個有山有水,又能熱鬧起來的地方。”
“他……是阿父?”
“嗯。你阿父生前不知使了什麼手段,很是讨你曾祖母的喜歡,甚至破例同意他死後……與我合墓。”
心中藏掖的愧疚,在她眉眼黯然的瞬間,肆意竄升。玄凝默默地坐到了她身旁,覆上了她微涼的手背。
“後來呢?”
“一番打聽後,我得知了桃溪谷的存在,你阿父主動請纓,前往谷中與村民交涉,終以十兩黃金的價格,買下了整座山谷。”
“十兩黃金?阿媫你确定,我阿父他不是召請十萬天兵過去的?”
玄遙被她的話逗得一樂,掩唇笑道:“确定。不過他那張嘴,既能說動長老們,那便可抵千軍萬馬。”
玄凝見她露出笑容,也跟着笑道:“那隻比嘴上功夫,是阿父厲害,還是我厲害?”
“那還是凝凝更勝一籌。”
“為何?”
玄遙反手握住她的手,指間摩挲着,莞爾笑道:“因為他把本事全用在别人身上,我是一點都沒領會到。反觀凝凝,為了自家夫人,在我這裡下的功夫,可是不淺。”
聽着屬實不像誇贊,但那經歲月裝點的眼角紋路,此刻正流淌着旁人難以觸及的月色。
玄凝心頭酸麻,輕輕靠在了她肩上:“阿媫知我,事先不提,是怕他知曉後心中忐忑,也怕他不願認曾祖母為親,強行讓其祭拜,反而事與願違。”
“所以,你用了折中的方式,這樣無論他是否甘願跪拜,禮數也周全得到。”
“嗯。”
玄遙笑了一聲,無奈歎道:“他帶着孩子熱熱鬧鬧去了,祖母定然高興,就算禮數不周,也作柳葉過眼,權當無事發生。”
溫和的微風吹晃了朦胧字迹,淡白身影跪在石碑前久久無言,柔軟的柳枝無聲輕撫過發頂,棠宋羽接過孩子遞來的桃花,小心嵌入編好的柳環中。
[我族外姓之人,折及身思柳一縷,绾花懸碑。至親者,折及身思柳三縷,绾花懸碑,跪叩三願。]
陽光透過綠柳,落了滿眼镌刻的斑駁光采,起身時,又緊随衣擺上的零星花瓣,碎成閃爍的光線。
手中的柳環,似有萬金沉甸,以至于一經遞出,便不受控制的微微顫抖。
确定柳環不會被風帶走,棠宋羽收回手,于來往好奇的目光中,再次跪下身。
“小輩棠宋羽……見過曾祖母。”
叩聲悶響虔誠,恰似他心中所念,遠比說出來的話更加情深意切。
曾祖母在上,小輩無才無能,有幸識得殿下,得以執手相伴,此生已無甚心願。
二叩。
重明在上,紅塵俗世,恐擾耳眼,不再多提。願前輩繼續庇佑玄族,代代昌盛,庇佑殿下,無災無疾,早日破除心障。
三叩。
……
青禹不解地戳了戳身旁男子,“吳大鵝,你不是自诩了解夫人,那你說說,夫人他為何落淚?”
“因為殿下。”
“你從哪看出來的?”
吳關一改呆頭呆腦的形象,端着手一臉高深莫測:“小屁孩,感情之事光靠肉眼去看,是看不出來的。”
“是嗎。”
“男子不可入宗祠,這是難破的規矩,常人到了這一步,便也隻會用規矩打發人。但世子殿下重視夫人,不僅繞過了規矩,還要遵循夫人意願,換做是我我也哭。”
“你哭什麼?”
“自然是哭我遇到了個善解人意的好姝君。”
“我也想哭了。”
吳關低頭時,剛好對上青禹擡起的嫌棄目光。
“哭誰這麼倒黴,娶了個呆頭鵝回家。”
“……玄青禹!”
追鬧聲中,棠宋羽撫摸着碑文上,不細看難以察覺的小字,眉眼動容間,又有一滴淚悄然劃過臉龐。
“掌師,你快回頭看看,小晴在用你的頭發辮柳枝。”
見他回首,孩子們計謀得逞,齊哄哄笑了出來,那被喚作小晴的男孩,踮起腳,一股腦地将手上以桃花裝飾的柳環,奉作男子發頂,引人注目的春天。
棠宋羽怔愣着摸上頭頂的桃柳環,半晌喃喃問道:“贈我的?”
衆人齊聲:“嗯!”
“玄家哥哥可真是好看的人兒。”
一人開口,其餘人也都紛紛附和,一口一個玄家哥哥,豐神俊朗,與世子殿下左右皆為般配,聽得棠宋羽臉上愈發滾燙,颔首羞澀地笑了笑。
擡眸環視,細細描繪的目光,将孩子們臉上純真神采,一一畫在心中。
最終,笑意沐春風,于光下粼粼。
“謝謝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