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暮春裡,歲物逢新生。
春末的驚雷震碎黎明濃霧,破曉時分,浩浩鐘鼓聲中,燧焰相繼盛放彜壇上空,望朔北昏天。
沉重的号角聲在細雨中漫延,天子跪而拜禮,飲五色酒,潑灑祭壇。
号角暫休,往日徘徊廟檐上的白鳥不見蹤影,一時間,萬物仿佛陷入沉睡,玄凝仰眸望着蒼白落雨,沾染濕潤的臉龐,在安甯中泛起回憶的水花。
很快,第二聲号角再次吹響,作為征戰滄靈的主帥,玄凝戰甲及身,手捧玄家軍旗,步步登階,跪拜娲祖。
祝英魂得往生,祝生者得安定。
玄凝端起奉行使呈來的五色酒,淺抿一口後,傾倒在祭壇上,離去時,冥眸含淚。
她想雲泥了。
直到第三聲号角吹響,殿前廣場上躬身跪立的百官,才得以端起地上的五色酒,向天祈敬,再行飲下。
雨落無聲,淋在倒映火光的玄甲上,形成了一層朦胧水汽,雨水順着溝壑流經鱗紋,最終滴落祭台,周而複始。
春雨不覺疲倦,眼見天色昏暗,廣場上人影執傘匆忙,仍綿綿落着。
玄遙輕輕捶打着腿膝,擡眸望去,自家殿下還在娲祖神像前跪着。
天子鳳體不宜淋雨,祭典儀式告落後,她便被奉行使請到神殿裡跪着,依她的性子,怕是要跪到清明子夜。
此時此刻,祭台上隻有寥寥幾人,玄遙接過侍衛遞來的油紙傘,剛要上前,一旁的奉行使出言攔下了她。
“祝主且慢。”
娲祖廟門口,車馬絡繹不絕,小路人聲雖微弱,卻因過于密集,彙聚在耳邊,倒也算得上紛紛攘攘。
昏黃車内,颀長無瑕的手指扶在木窗,小心翼翼地推開了一條縫隙,舉目望去,漆黑的道路上,到處是打着燈籠的人,高低錯落,排列不一,攢動如山中燭蛇夜獵。
餘光瞥見廟門口多了道玄色身影,以為是她,但待看清楚衣着圖案,棠宋羽隻聽見腦袋“嗡”的一聲,周身便陷落冰冷的黑暗。
女人身着玄袍,四獸五靈聚集在衣擺,在燈籠下散發着鋒利金輝,一經出來,立馬有人圍了上去,她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身旁撐傘的侍衛便立即出手,将人攔下。
山階多青苔,有人不慎滑腳,侍人一個沒扶住,摔了個哎呦響。
哄笑聲中,黃靖宗也頓步停在跪身人階前,視線不經意略過,倏爾朱唇翕動,語氣頗為意外。
“哦?他膽子倒是不小。”
黃靖宗慢悠悠走到車窗前,視線裡,窗扇緊閉,她上挑着谑笑眼角,用瘦長的指尖緩緩劃過窗格,沙聲輕佻道:“許久未見,小美人怎麼一見到本輔就關上車窗,難不成是……害羞了?”
車身輕晃,青禹皺眉跳下了馬車,“車上坐的可是安平世子的夫人,黃大人身為一朝首輔,說話注意些分寸。”
“呵。”區區一個童侍也敢來教訓她,真是狗随主人。黃靖宗搖了搖指尖,暗藏在人群中的影衛看到信号,随即從後偷襲,擒住了青禹的雙手,一腳踹跪在地。
“真是沒眼力見的東西。”黃靖宗陡然提高了音量,慢悠悠道:“本輔隻是想找過往床上之人,閑聊幾句罷了。”
人未動,蜚風起。
議論聲從四面八方籠罩而來,棠宋羽蜷縮在角落裡,原本泛紅的掌節如今被攥的蒼白發紫,又止不住的随身子顫抖,一如他緊閉眼簾上,于風海飄搖的纖草。
青禹掙紮了幾下皆無果,對方無論是身形還是力量,都明顯在她之上,若她一味反抗,恐怕會被對方打暈,世子夫人身邊一直有隐寸暗中跟着,想必此刻已經去通知世子殿下了,她要做的,應該是見機行事,而非硬碰硬。
真是的。早知如此,她就不威逼利誘吳大鵝,把接世子回莊的寶貴機會讓給她了。
這一腳下去,應該夠他卧床修養半年。
“身為首輔大人的陪床卻投靠了玄家,真是吃裡扒外的淫甥,枉費大人的一番寵愛。”
“男子生得濫情好淫之身,如不嚴加管教,可不就成了随處立身的莮犬,聞見年輕俊貌的女人,就搖尾乞憐,跪求恩寵。”
“瞧大人說的,我都要心疼世子殿下了,放着世家清白碧玉不要,娶了一個光腳沾塵的。”
“這世家公子哪能跟沾染風塵的比,他們懂得多,花樣也多,世子年輕,一時被男色迷昏了頭,倒也正常。”
“一個巧舌如簧,顔之厚也,一個自持清高,谄媚鮮恥,倒還真是般配。”
說完,交頭接耳的人群中,發出一陣又一陣的竊竊偷笑。
黃靖宗似乎對周圍的議論很享受,盡管有一兩處不同聲音令她不滿意,其餘的,她巴不得命人撬開車窗,讓小美人好好聽聽。不過當下,她還是要裝作一副被誤會的摸樣,繼續用模棱兩可的話,随入夜漸大的陰雨,紮進男子心中。
“世子夫人隻是在成親前,入夜應同窗好友盛情相邀,在本輔莊中留宿了一晚上,并非是承歡取樂的床寵,還請諸位莫要胡亂編排,萬一被世子聽見,本輔怕解釋不清,令她誤會于我。”
“入夜盛情相邀,恐怕這人啊,也是盛情赴約呢。”
“這正經人家的男孩,哪個會深夜留宿在外,想來他的阿父,定然也是個夜夜敲門求歡的春貓。”
“唉……希望我家小兒,能娶個冰清玉潔的男子。”
都是些無中生有的話,青禹皺眉望向車身,棠宋羽曾被黃靖宗派人綁走這事,莊中知道的人并不多,她也是從吳大鵝那聽來的。
棠夫人身形雖高挑,卻弱小不經吓,此番陰差陽錯與黃靖宗撞上,定教他吓得三魂七魄都作飛煙,青禹不指望他下車救她,她隻求他能老老實實待在車子裡,等待世子殿下的到來。
畢竟他的身份擺在那裡,此地又是供奉娲祖的土地,黃靖宗充其量鼓動旁人閑言碎語,斷然不敢做出上車強擄之妄為。
但,她還是低估了黃靖宗那張不饒人的嘴。
隻見她故作恍然地拍了一下手,将正在交頭接耳的人們的注意力,重新拉攏回身,随之敲了敲窗格,假惺惺關切道:“世子夫人之前落下的衣袴,本輔還好生留着,不知小郎夫何時來取?”
“!!”
明知清白二字之重,她還要說這種話,将人往絕路上逼。青禹實在做不到無動于衷,呵聲制止道:“黃大人!我家夫人從未見過你,更與你無冤無仇,你卻一而再再而三的出言侮辱!你眼裡還有沒有王臣之分!”
“從未見過?呵,那你說,事到如今,他為何不敢打開窗子,為自己辯上個一二。”
“本王的夫人不善言辭,又生得一副君子風骨,污言穢語恐濁耳,便也不聽不進,更不願與小人斤斤計較,還望小人……哦不,是黃首輔你,莫要強君子之難。”
人聲先至,神廟門口卻不見玄甲身影出來。
朦胧雨線混淆了影衛視線,剛想拔劍,手上忽而一涼,積水的窪地上,陸續砸落三兩根長短不一的手指。
見狀,黃靖宗略微變了臉色,沉眉退後半步,後背卻意外撞上了冰冷堅硬之物。
寒意瞬間攀升頭皮,身後撐傘的“侍衛”卻不緊不慢俯下身,附耳低語。
“黃首輔是在找我嗎?”
她眼中的畏懼和難以置信着實有趣,玄凝勾唇譏笑,拿着奪來的傘走到青禹面前問:“哪些人?”
身後影衛早已倒地,青禹揉着手腕,激動指道:“除了她!她!她倆!其餘全是!”
暗紅的油紙傘向上割開漆黑沉悶的天幕,下落時,草木寒顫,坑窪動蕩。
“動手。”
說完,她匆匆上車,青禹也顧不得報複,朝黃靖宗瞪了一眼,便登車而駕。
隻是靠近車門坐下的時候,青禹忽而聞到了燒焦的糊味,細聞,焦糊之中,仿佛還夾雜了一絲血腥。
馬車調轉方向,朝山下徐徐奔走,片刻在女君的命令下,金攀鐵馬塞春雷。
言語帶來的威力,能令深陷過往泥潭的人,做到何種程度。青禹知道,卻難以理解。
頂替被舅舅賣于質官換取糧食的母兄,戴上鐐铐給大人物做痰盂,青禹無時無刻不在想着,有朝一日她逃出去,定苦學武技,将這些人碎屍萬段。哪怕偶爾心灰意冷,她也會不斷寬慰自己——人心險惡,所錯非我。
但不是所有人,心志都如她這般頑強不屈。
馬車平穩停在路邊,青禹顧不上禮節沖進醫館詢問,得知醫師正在後院用膳,立馬鑽門入院。
“醫師!醫師!”
“怎麼了?可是你家大人……哎哎?”
岑煦嘴裡的東西都還沒嚼完,就被青禹連拉帶拽,帶到了女君面前。
封閉的診治間,空氣中彌漫着禽羽燃燒的臭味,待看見她懷中的男子,岑煦驚地一聲吞咽,忙命醫傭備冰水,自己則轉身去淨手,取來醫匣攤展。
“殿下……”青禹束手無措地站在一旁,“我不知道夫人他這麼……這麼……剛烈。若我知道,定駕車離去,不予她們說三道四的機會。”
“無需自責,你即刻去辰宿莊,遵照記憶把隐寸帶回去的人逐個确認,甯可錯認不可放過。另外通知天蜻,行動提前,子時天子回宮,讓他準備好。”
“是!”青禹得了命令,匆匆離去。
她一走,岑煦就沉着臉色催促道:“世子殿下若是還想讓他用手伺候,就趕緊去淨手幫我。”
“嗯。”
“真是……他到底怎麼想的,傷口上全是血餘炭,難清死了。”
“他後悔了。”
門外,玄凝垂眸搓揉着雙手,幹澀喃道。
“那他也不能蠢到用手去滅火!”
她語氣忿忿,手上的動作卻依舊謹慎:“先前那次,柳予安說他可能有無喜無望離魂症,我還不信,現在我是又信又服了。他這回又是受了什麼刺激?”
“他來接我,遇到了黃靖宗。”
“嘶——又是她。”
沉默片刻,岑煦若無其事問了一句:“這一回,能扳倒嗎?”
“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