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答得幹脆,岑煦卻着了急:“為何?他都傷成這個樣子了,天子若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定會嚴懲……”
“他的傷與黃靖宗無關。”
“怎會無關?他當日被人擄走,在黃靖宗手下還不知道遭遇了什麼,否則怎會一遇到就……”
“岑醫師。”玄凝再次打斷了她的話。
“他的傷是受我所害,與将死之人無關。”
“……”
沉重的腳步聲逐漸靠近,前後進來兩名醫傭,擡着祛除雜邪的淨水,倒進了盛有冰塊的銅盆中。
玄凝接過醫傭手裡的銅盆,握着手小心放下時,許是被冰水所激,泡在水中的指尖顫栗了幾下,餘光裡,側躺的男子颦眉醒了過來。
他盯着被鏡子折射到牆壁擴散的溫暖光芒,一語不發。
岑煦抱着剪下來的袍袖悄悄站起,借口取藥與醫傭一同出去了。
水泡上的血餘炭遇水逐漸散開,玄凝握着他的手腕輕輕晃着,好讓溫和的水流帶走黏連上瘡口的黑炭。
“你在哪。”
一聲冰冷的質問,打破了寂靜平和的氛圍,棠宋羽緊盯着牆壁,半晌一顆顆潰珠彙聚在眼窩,又溢出流落另一片海。
“你說過,你會永遠在我身後。”
他緩緩望了過來,用蒼白冰涼的唇瓣,一字一頓問道:“你在哪?”
玄凝抿唇不語,隻是略微用力抓緊了他的手腕,以防他掙脫。
如她所料的那般,水面蕩起漣漪,棠宋羽掙紮着坐起身子,攢眉緊盯道:“你那時候在哪?”
他抓着她的護臂,指尖與鱗片摩擦出尖銳的聲響,玄凝微微皺眉,帶着他的手向下按了按。
“回答我。你在哪?”
他仍倔強地重複着相同的問話,用仿佛流不盡的眼淚,一刀又一刀地鑿挖她的心。
“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玄凝,你都在哪?”
“……”
“你為什麼不說話……噢……你在忙……忙着練劍,忙着殺伐算計,忙着與鏡釋行親吻,忙着陪小相公喝酒,忙着救濟可憐人——除了我。你總是有事可忙。”
“我說的對否?玄凝。”
棠宋羽颦眉笑着,眨眼間,水面動蕩不安,他奮力将攥緊的拳頭砸在盆底。
“回答我!”
“是——”玄凝猛地發力,看着被他攥至流血的傷口,眉頭緊鎖道:“你想恨我就恨!再讓我看見你作踐身子,我就把你栓進地牢,你這輩子都别想出來!”
掙紮的身形一頓,棠宋羽低着頭喃道:“地牢……出不來……”他緩慢地擡起頭,瑩瑩眼中閃爍着詭異的光芒,緊盯着她癡喃道:“好啊……快……快把我拴起來……當馬騎……呵……是啊……我這種淫爛貨色……就該被這樣啊呵呵呵……”
他愈發變本加厲地傷害自己,無論是身體還是言語。玄凝隻覺得胸口堵着的一團火無形之中變得愈發高漲,堵得她快要窒息,偏偏他仗着她不敢使力,又開始奮力掙紮。
“岑煦!拿繩子!”
門外無聲無息,玄凝看了一眼道:“别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偷聽,你再不拿來繩子,他手就要廢了。”
岑煦無聲長歎了一聲,連忙示意醫傭去把櫃台專門用來捆人的麻皮繩拿過來。
“小莊主,你别亂來,我已讓醫傭準備麻沸湯,他喝了保準睡下。”
玄凝接過繩子,望着被她封住穴脈,卻還在默默流淚的棠宋羽,點頭道:“好,辛苦你們。”
岑煦颔首不語。傾倒水瓢,用幹淨的涼水将面前人的手掌沖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再無黑屑。
确認繩子不會勒傷他,玄凝這才将人定住的穴脈解開。
“騙子……”
“你就是個騙子……”
棠宋羽抽泣着垂下頭:“我回頭了……我明明回頭了……”
聲音越來越小,就當玄凝以為他差不多冷靜下來的時候,棠宋羽卻冷不防地擡起臉,陰沉道:“是哪個男子把你的步伐絆住了?是哪個谄媚莮犬又向你搖尾乞憐了?”
“……”
玄凝阖眸深深換了一口氣息,睜眼道:“出征前,我曾向女娲神,問尋過你的生辰。”
頃刻間,他化身朔北白雲之下的蒼鷹,将她視作山川原野,用淩厲的眸眼,一遍遍的盤旋搜查,試圖找到她撒謊的痕迹。
但他找不到,反而被女君從脖頸扯出的玉石所吸引,緊随喃道:“這是……”
“眼熟嗎?”
“嗯……”棠宋羽點點頭,他想伸手去拿,岑煦卻啧聲警告道:“别動,沒看我正忙着。”
他全然聽不進旁人的話,還是玄凝向前走了半步,俯身将玉石放在他面前,棠宋羽這才如貓一般晃着腦袋,盯着空中左右飄蕩的玉石。
“棠宋羽……這是……我的長命石……”
不同于她的白玉石,棠宋羽的長命石是塊朱砂沁水種質地的翡翠,赤紅彙入潔白,透光而觀,貌似滴血。
玉石雕琢得格外精緻,正面是神蛇抱日,背面是月照蘭花草,他的姓名與生辰,分别以落款的方式,用流暢纖細的線條镌刻在正反兩面,細摸放可察其突起。
如此精湛的雕工技藝,必然是個女工匠。玄凝看到玉石的第一眼,這般想道。
失而複得的長命石重歸眼前,棠宋羽目不轉睛地盯着,燭光照得玉石上蒙着一層水潤光澤,也使他碎紅交織的眸眼,重歸于星光。
“怎麼找到的……殿下是……”對上她眼睛的那一刻,棠宋羽愧疚地咬住了下唇,眼簾落下又輕擡:“殿下是怎麼找到的?”
“我問完娲祖,又為你請了一道平安塔供在回天神廊中,奉行使因此知曉了你的姓名。”
傍晚時分,奉行使剛叫住玄遙,玄凝便扶身站起,瞥見二人對話,她本想暫避,哪知玄遙招了招手,示意她過去。
“怎麼了?”
“奉行使說,你求的東西,娲祖應願了。”
“是他的……”玄凝怕玉石淋雨,匆忙戴上,“煩問奉行使,這玉石是從哪而來?”
“去年有位祝主前來參拜忏悔,說她的家人曾一時糊塗偷拿了别人的長命石,為她娶親置辦宅院,而今她重金将此玉贖回,願捐贈神廟,還望娲祖原諒她和家人,保佑她腹中孩兒,平安誕下。”
問完前因後果,玄凝正要去神像前跪謝過娲祖,還沒等她跪下,隐寸三步登階而上,跪地而道,擡頭時,已無女君身影。
“所以……他們在縣城置辦宅院的錢……是用我的玉換來的……有了房契……她才能将縣令之子迎娶進門……”
棠宋羽眼中的光芒再次被真相澆滅,随過往灰燼滾滾落下:“他們明明告訴我,說是家中遭賊……我真蠢……什麼賊放着錢财不偷,專偷孩子脖頸上的玉……騙我……都騙我……”
“婆婆騙我……重文騙我……樂羊騙我……”
“就連殿下你……也騙我……”
他想蜷縮起來,卻因手腳被束縛,隻能将臉深埋墨色之下,“我好累……我想回家……回家……”
“等岑醫師給你上完藥,我們就回家。”
“那是殿下的家,不是我的。”
“那就回你家。”
“我沒有家。”
“……”
玄凝沉默了片刻,轉身要走,棠宋羽卻猛地擡頭,連帶着身子都往前傾,吓得岑煦連忙将手中的金鑷轉了方向。
“你别亂動。”玄凝接過快要摔倒的身子,摁回了榻邊。
棠宋羽道:“那殿下别走。”
玄凝搖搖頭:“隐寸在外面,我去去就回。”
她一退後,棠宋羽又往前倒去,氣得岑煦怒吼了一聲:“麻沸湯還沒備好嗎!”
“備好了備好了——”
醫傭端着碗一路小跑趕來診間,玄凝怕棠宋羽又像之前那次不肯喝,見溫度适宜直接飲含在嘴中,捏開他的嘴巴渡了進去。
一連串流暢的動作下來,看得岑煦默默咽了咽,艱難點評道:“小莊主……你是真不把我當人……”
玄凝忙着漱口,沒空理她。
麻沸湯見效極快,玄凝雖沒咽下,但那股味道留在嘴中,随呼吸湧上頭腦,或多或少還是有些影響。
起初棠宋羽還能流着淚恨她是騙子,等玄凝漱完口,他已經意識昏沉,被醫傭扶着身子躺下了。
“睡吧,棠棠。”
玄凝拭去他眼角的淚光,低聲哄道:“睡醒我們就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