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究竟是何時降臨的。
當鮮紅的嫁衣砸入湖水,刺骨凄厲的寒意咬住痙攣身軀,沉重的衣裳帶着他不斷下墜,棠宋羽閉上眼,還在後悔沒有摘下她的長命石,以至于讓她從巫祝那裡得來的紅繩,浸了寒水。
看不見的胸襟上,淡白的光芒如水波擴散,心聲傳入腦海時,她的聲音,也一并響起。
[誰知道他之前跟誰厮混過,我若不提防,萬一染病,傳出去玄家的臉面都要丢盡了。]
“聽見了嗎。”
[我不接受髒男人做我的夫壻,更不要跟髒男人傳宗接代。]
“在她眼中,輕易得到的你,是多麼不堪。”
在她眼中,我果然是肮髒的……
棠宋羽想。
那我還弄髒了她新挖的湖水,真是……罪上加罪。
“……無可救藥。”
湖水忽而動蕩,拍打在臉上,他的身子,驟然加快了沉落。
“一切,該結束了。”
[棠宋羽!醒過來——]
無需神罰籠罩,他心目中的神明,在耳畔怒吼着,命令着,讓他活過來。
隻可惜,她想救回來的那個人,已經回到了天上。
也正因如此,神明開始動搖了。
“我可以相信你嗎,殿下。”
“相信你會善待我的過去,善待為你而生的凡心,相信你不再為了他……否定我的存在。”
[棠宋羽!]
“若你以真心喚我……”
再高崇的神像,也會剝去泥身,走下燔台。
“那我便最後一次……向你奉上凡心。”
……
失去凡心的神明,蒼白的瞳眸,是連一絲悲憫都不肯施舍的漠然。
[無用之物,切莫聲張。她……尤甚之。]
神明是個膽小鬼。
膽小到無法直視過去的自己,隻能以玉石相隔,通過夢境,向他透露天機。
可到頭來,他還是辜負了神明的期望,将過往重蹈覆轍,逼得神明抛棄過往,抽身離去。
冷靜過後,棠宋羽堅信這一切仍在神明的掌控之中。
否則若連自己都舍棄,神,又談何明天。
*
白山夢短,枕一路柔腸。
車身途經坑窪山路來回搖晃,玄凝慌忙放下了握在手心編辮的頭發,扶住懷中枕着的腦袋,免得弄醒那尚且在睡夢中的美人。
索性她的手掌足夠溫暖寬大,托着他的腦袋足以安穩,待馬車行過崎岖石道,玄凝移開手,見美人沒醒,便重新撈起散落他耳鬓上的及肩青絲,巧手翻弄幾下,再拿起被折成綁帶的朱錦抹額,貼着他頭皮纏繞幾圈,斜斜打了個蝴蝶結。
“咳嗯。”
玄凝強咽回了到嘴邊的笑聲,這單鬟髻她是越看越覺得滿意,恨不得讓車夫停車,拉着棠宋羽就近找一處水邊對影欣賞。
想來若是小時候的棠宋羽,束着兩道雙馬鬃,輕晃着從遠處跑來,定教日光都愛不釋手。
這麼想着,玄凝便打開了一側車窗,好讓山間的晴光,分得一縷在美人耳尖。
落滿金黃的指尖紅如櫻桃,隔空丈量,平靜眉宇到淡紅眼尾,柔軟耳根到精翹鼻尖,薄潤的唇瓣到下颏棱角,皆一寸一毫被她摹刻心間。
如果在白災那年救下他,如果不曾錯過他的童稚光陰……朝夕相伴十年,也算得上紅梅白雪,休戚與共。
然而世間所有如果,都難得果。
注目良久,正當玄凝準備收回指尖,懷裡的男子哼着懶散氣息,握着她的手指牽引到唇邊親啄。
“殿下……幾時了?”
剛睡醒的嗓音低沉又含糊不清,像是清早的山林,霧蒙蒙的,然而呼氣灑在指尖,又全是溫風。
“辰時。我們已經在白山地界了,約摸着還要再過兩個時辰,才能抵達宋縣,你若困倦,不妨再多睡一會兒。”
“嗯……”棠宋羽拖長了音,唇角在她指尖輕蹭道:“不睡了……”
說是不睡了,但他的眼睛,從始至終壓根沒睜開過。
玄凝忍俊不禁,正想問他又做什麼美夢,連眼皮都不舍得擡,棠宋羽磨磨蹭蹭翻了個身,那縷本該照在耳尖的光芒,當下彙入了金色的月灣,使睫毛輕顫着,落下一滴淚來。
“太亮?”
她擡手擋去了光芒,棠宋羽輕點着下颌,右手摸索到一側繩結,趁她扭頭關窗,作勢就要扯開。
玉珠窸窣,玄凝餘光一瞥,就看見他正準備對她剛束好的鬟髻下手。
“怎麼,不喜歡?”
他手上動作一頓,抿唇低喃道:“雙鬟髻是孩童梳的發式,而我早已過了及笄年紀,這樣……不太好。”
玄凝看懂他的顧慮,勾手在鼻尖輕刮道:“夫人放心,本君對狎童之風厭惡至極,今日隻是一時興起,想借此看看夫人過往模樣。何況車上隻有你我二人,棠棠實在無需顧慮。”
見他猶豫地放下手,玄凝笑着拍了拍:“起來,給你绾另一邊。”
棠宋羽死活不肯起,被人連拉帶拽地摁在懷裡時,就差把頭埋進膝蓋了。
即便他真的這麼做了,也是徒勞無益,跟放棄抵抗沒什麼區别。畢竟連沙漠中的鴕鳥,遇見危險也知道撒腿逃跑,而非一頭紮進沙子裡。
她不知道從哪變出來一條發帶,底端用黑色瑪瑙珠綴着金鈴,随手上動作,懸在耳後叮零叮零地來回作響。
“大功告成。”
玄凝拍了拍手,将懷中的美人當作木陀螺,原地扭轉了半圈——
“吭。”
她喉間發出一聲憋笑聲,連帶着嘴角都風雲變幻,如狂沙細柳,如山霞落雁,最終定格在似笑非笑,故作深沉,橫看豎看都在偷樂的詭異表情。
棠宋羽對自己如今的模樣毫不知情,卻因她一時沒忍住的笑聲,撇嘴羞紅了面腮,起身退回角落自顧自地生着悶氣。
“别跑啊。”玄凝也跟着挪了過去,手持着下巴一番端詳道:“總感覺還缺了點什麼……”
她逐漸湊近,帶着認真的眉間,因前陣子忙碌,生出了一點紅豆,雖敷了草藥水,但又因連續數日車馬勞頓,外邪侵襲,一直沒見明顯好轉。
“我知道了。”玄凝恍然退後,上手捏着他的臉蛋道:“夫人的臉太瘦了,缺了點肉,需要補補。”
她還說他瘦,棠宋羽握住她的手拿開道:“殿下回來以後,一日之食不如過往一餐之食,面龐也是日漸消瘦,論補,也該是殿下進補。”
“瞧你說的,我以前的食量是要有多大。”玄凝撫摸着他鬓邊垂發安撫道:“放心,我有分寸。”
先前她打聽到巫咒顯化是為殺孽太重,需戒葷食素,代償罪孽。玄凝堅持了一個月,成功地對任何食物都提不起來興趣,還随時随地想砍點什麼。
不靠譜的傳聞,還是鏡釋行的提議好,起碼不用餓肚子。
想到此行結束,又要乘快馬去往昆侖,玄凝想歎氣,又怕被他聽見,無端生出些誤會來,隻能憋在心間,與指尖輕揉的紅暈而消散。
這雙鬟髻看久了,倒也覺得相稱,隻是本人似乎不這麼認為,還覺得她欣賞的目光,是戲弄。
玄凝忽然想起來車上放有随身鏡,一番翻找後,從座位下的抽屜裡掏出一把流蘇短柄琉璃鏡,舉到了面前,美人鼓起勇氣看了一眼,立馬面紅耳赤地捂住了腦袋。
“好……傻。”
“誰說的,放在别人身上可能是傻了點,但放在棠棠這兒,這叫俊俏可愛。”
“……”
她總是有理,都歪在他身上。
“來來來,棠棠不喜歡,我就再給你換一個發式。”
她自說自話地把鏡子塞到他手中,坐到旁邊,上手将绾髻解開,有了鏡子,棠宋羽這才看到,她為他綁束的發帶,都是鶴紅色。
“殿下,我的簪子呢?”
玄凝臉色閃過一絲不自然的窘意:“丢了。”
“丢哪了?”
“應該是落在了驿館。”
棠宋羽記得從驿館出發的時候,簪子還好生斜在腦後。而她聽完,略微停頓後隻說:“是嗎?你那時沒睡醒,大抵是記錯了。”
五指梳穿過些許淩亂的頭發,燒毀的斷莖不再,隻剩尚未生長出自然平滑的末梢,落下時輕掃,後頸上便一陣癢意。
印象裡,上次她為他梳頭,是在分别之際。
望着鏡中心事沉沉的眉眼,棠宋羽心底積壓的苦澀滋味,再次翻湧,直沒過他的掌心,讓秉鏡的手,緩緩放下。
“紅色……太亮了。”
金鈴晃響中,玄凝用發帶束定好了發髻,又将抹額繞過發頂,側頭打量歪斜,若無其事道:“我的棠棠,年少俊豔,赤誠無邪,該當如此鮮亮色彩。”
“……”
話語擲地,棠宋羽追尋着她的眼眸,一霎也不霎。
“好了,快照照鏡子。”
玄凝将金鈴撥到肩膀兩側,這樣它便不會與抹額的兩條短帶過于纏繞,而顯得淩亂。
他望着鏡子,她望着他。
猝不及防的親吻落在臉上,玄凝愣了愣,片刻噘着嘴湊了過去:“再親一個。”
棠宋羽笑着在她唇上親了兩下,又問:“夠了嗎?”
“嗯……”她饒有其事地抿了抿嘴巴,皺眉微微,一副讨價還價的模樣道:“好像不太夠。”
“那……”棠宋羽放下鏡子,正想親上去,她卻抱着手仰身一退,得意洋洋道:“那就先欠着,連本帶利,兩年後還我。”
“為何……”
沉默中,玄凝握緊了掌心粗細不一的斷線,不敢去直視那雙迅速泛紅的眼睛。
“這樣,下次你我見面,總歸是有了話頭。”
車子行過崎岖山路,下至鋪石的土路,一路搖搖晃晃,總算在晌午過後,抵達了宋縣城下。
因為怕引起注目,出發前玄凝就命人添置了一輛新馬車,沒有玄家獨特的重明圖案和雕飾,甚至連進城令牌,都是她找旁人借來的。
“韓家的?”
守城士兵器拿着令牌疑惑道:“平白無故的,一個司丞來宋縣作甚?你去找校尉告知此事,看看是否有必要通知縣令。”
“且慢。”
車窗打開,一隻手緩緩遞了出來:“家中近來不安甯,本官隻是想帶着新寵尋個清淨地方,還望姐妹們行個方便,莫要驚動了旁人。”
說着說着,從她袖中掉出了一個荷包,守城士兵連忙撿起來,上手沉甸甸的,估計裝的全是吊錢。
“司丞莫怪,我們也是聽從縣令大人之命,凡是從天景城來的官員,都要立刻通報上去……”一旁的士兵打斷了她,探頭一看,隻見荷包裡竟然全是碎金,登時她話語一轉:“不過大人既是為了私事而來,想必也停留不久。放行——”
馬車緩緩駛入縣城街道,玄凝一扭頭,就看見棠宋羽坐在離她最遠的位置,失去光采的雙眸黯黯落着,察覺到她的視線,幽黑眸子半轉道:“殿下騙人的謊話,真是張口就來。”
“謊話也分人,對你的謊話,本君可是内外煎熬,使得眉心生痤,久久不消。”
“殿下處心積慮騙我出來,真是辛苦。”
“棠棠無辜受騙,也是辛苦。”
眼看他還要說些置氣話,玄凝喊停了車子,問:“你餓嗎?”
他搖頭。
“那正好,我們先去神廟祭拜,顯得心誠一些。”
他點頭。
點完頭棠宋羽才意識到她方才說了什麼,“殿下說的神廟是……”
碧空之下,郎朗鐘聲回蕩,記憶中被風雪吞沒的渺小神廟,而今已占據半座山頭,棠宋羽站在山坡下,遙遙相望,竟生出了幾分怯意。
來時她曾問過,若是有朝一日回到故鄉,他最想去的地方是哪裡,棠宋羽毫不遲疑地答道:“樹下。”
纏滿火焰的菩提樹承載着生者之願,引領數以千計的亡魂,在那場白災中一同去往了來世。而今屹立在山風中的,是堆滿一扇扇青翠鵝黃的銀杏樹,雖未到深秋,但在金燦鋪日的午後,擡眼望去,勝似神來。
有兔爰爰,雉離于罦。
我生之初,尚無造;我生之後,皓皓人間,逢此百憂。
有風吹過少年衣,光影憧憧目濛濛,鶴紅綢纏千梭線,蛇舞金墨祈枝頭。
寫好的祈福絲帶經她之手,兩端成結,被高高抛挂在鮮有紅迹的枝頭,于臨近立夏的溫風中飄舞。
天災過後,神廟被重新翻修,殿内幾乎辨認不出過往痕迹,見她愣在神像前遲遲不跪,棠宋羽仰着下颏望去,刹那,兩人都愣在了原地。
半晌,玄凝低頭道:“我總算知道她們為何要提防天景城來的官員了。”
這重塑的山神神像,容貌竟與玄遙有五六分相似。
棠宋羽颔首輕嗯:“小身拙見,許是雕塑的工匠曾見過母君,才會依照她的樣貌塑神之象,縣令大人應該并不知情。”
玄凝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無心之舉也好,成心也罷,傳進貴人耳中,遭殃的可遠不止工匠一人。”
說完,她跪了下去,棠宋羽也緊跟着跪道:“若連民心都不容,貴人又憑何為貴。”
“廟堂梁高,夫人慎言。”
“……”
舉目虔誠,雙雙叩首無聲。
牆上的壁畫有些眼熟,許是有人将當年的炭畫刻意保留了下來,在豐富色彩的精心修飾下,寥寥幾處轉折依稀能看到當年影子。
信衆追随着山神而去,山神又回報于信衆天地光輝,驅散寒霧,照亮幽暗的黃泉之路,使她們漫長的等待輪回中,再無孤冷。
而山神,卻因觸犯神律,被雷電锉去甲翼,成了凡人。
視線裡,她好像對壁畫上的故事結局頗為不滿,冷哼道:“庸俗。”
“廟堂梁高,姝君慎言。”
玄凝沒好氣瞥道:“你又學我。你議的是人,我評的是故事情節,那能一樣?”
她轉過頭,看着壁畫中的山神道:“天底下哪來的這麼多神仙,無非是人迹變神迹,人心奉神心,衆生求安慰。”
“殿下若不信神,方才何必跪拜。”
玄凝哂然作啞,回眸幽幽:“我看你是附身神旦太久,連說話不饒人的本領都學了去。”
“我本就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