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敢說卻不敢直視,玄凝哼了一聲,牽過他的手繼而前行道:“是是,夫人本就能言善辯,生氣時甚之。還請夫人高擡貴嘴,饒阿凝一回。”
美人得了讨好,眉眼都變得柔和,握着她的手,将即将下山返程的腳步,硬生生往山上拽去。
“去哪?”
“樹下。”
“你說的難道不是神廟那棵百年銀杏?”
“算是那棵。但……還有一棵槐杏樹。”
槐杏樹?
玄凝不明所以地跟在後面,但見青翠林間,草木新生,月藍色身影走在前面,紅霞般的綢帶随步伐輕晃,像是一束永不熄滅的炬火。
山勢并不算高,腳下石階看起來也是新修不久,直到半山腰的觀景亭,再往上去便沒了石路,隻有一條人為踩踏過的曲徑,幽幽通往山頂。
見他就要踩着土路往上走,玄凝一把将人拉了回來:“不是我嫌夫人腳程慢,而是光陰不等人,等我們爬上去,再下來天就黑了,到那時山間風涼露重,熱寒交替,我怕夫人着了邪氣。”
說着,她走到棠宋羽面前,頭也不回道:“上來。”
“你知道路?”
“去往山頂的路不就這一條?”
“我沒說樹在山頂。”
“……”
一炷香後。
人聲罕見的密林叢中,玄凝腦袋抵着樹幹,深吸了幾口氣,一字一頓喚道:“棠、宋、羽。”
被點名的美人勾指輕點着下颏,聞聲微微傾身:“嗯,殿下喚我何事?”
“回禀夫人,你的殿下快累死了,不知夫人對此事可有眉目?”
“是殿下自己要背的。”
“是,是我執意要背,可是夫人,你也不能一點力氣都不用吧?”
她一直身,人又往下掉,玄凝忙揣着往上掂了掂,美人毫不感恩就算了,還要趴在耳邊,嘲笑她沒力氣。
“殿下背不動就算了,這裡沒有别人,不必逞強。”
“背不動?”
她受了言語刺激,背着人又蹦又跑,來回轉道:“誰說我背不動了?再來兩個棠棠我都能背得動。”
棠宋羽笑而不語,目光環視片刻,指着遠處的小土坡道:“走那裡。”
順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玄凝瞬間苦了臉色:“怎麼還要爬坡?”到底還要爬多少個坡。
“殿下不行的話……”
“不行?誰不行?區區一個小土坡而已,就是背着棠棠翻過整座山,本君都不在話下。”
桀骜如她,心知是激将法,還要邁着堅韌步伐,往陡峭的山坡上爬去。
隻是她存了想要報複的壞心思,于是趁俯身時,将手往美人腿後移……
“啪——”
一聲清脆回蕩在密林中,棠宋羽抓緊她的肩膀,質問她為何打他。
晃在身側的兩條腿總歸是架在了腰上,玄凝笑道:“哎這樣才對,夾緊點,不然我就繼續。”
“……無賴。”
“夫人講些道理,是你耍無賴在先,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自然……”
“你說誰是無賴?”
後腦勺冷飕飕的,玄凝當即改口:“我,自然是我,都是我把棠棠帶壞了。”
看得出他很滿意這個答案,雙手環繞身前,涼唇有意貼近着耳背,壓聲吻道:“嗯,是阿凝帶壞的。”
玄凝認栽,隻當什麼都沒聽見,背着人吭哧吭哧往上走。
等到她翻過經他指點的最後一處山坡,天邊白鱗躍粉霞,浮光流動的金紗好似戴在山尖的箬笠,使映眼景色如舊物般,無不綽約泛黃。
玄凝欣賞了片刻,忽而反應道:“這不就是山頂嗎?”
棠宋羽立即掩住了臀竅。
“好你個棠宋羽,敢耍我。”
玄凝隻拍到了手背,登時愈發來氣:“你這隻壞貓,把手拿開。”
“我隻是……想遵循着記憶重走一遍。”棠宋羽拿開手,嘴角噙着幾分苦澀的笑意,“以前沒有山階,這條路,便是去往山頂最快的一條路。”
“……你不早說。”玄凝揉着緊繃太久而僵硬無比的胳膊,片刻輕拍道:“帶路吧,我倒要看看這棵槐杏樹有何特别。”
确實特别。
特别到還沒走近,玄凝就聽到樹下有詩人淚漣漣地作吟。
“五百年前槐抱杏,仙去卻讓杏抱懷。方知羔羊跪乳意,草木歲歲換春來。受母輩之勉勵,得以赴王城參試,卻因粗心大意錯漏了姓名,我心羞愧,無顔歸家——”
詩人,準确來說是個女子,轉身看見兩人正好奇地看着她,立馬尴尬地站起來,抿唇咳嗽了幾聲:“二位是來求樹仙的吧?我這就走。”
不等她們回答,女子開扇遮臉,走得匆匆忙忙。
“慢着。”
玄凝撿起落在地上的木牌,走到身旁遞道:“會試牌。”
女子接過木牌連連道謝,剛要走,玄凝又叫住了她:“你參加的是玄家春闱?”
“你怎知……”
“會試牌上寫着呢。”
玄凝頓了頓又道:“錯漏姓名也無妨,你可以拿着此牌去找核紀官,禀明情況,待審驗無誤後,會将你的名字補上。”
“真的?”白才昇激動地放下扇子,但見她衣着紅袍,器宇非凡,不像是尋常姊妹,為此她小心斟酌道:“敢問閣下是……同期?”
“不是,我家孩子今年參加玄家院試。”
棠宋羽:“?”
他以為她在胡謅,哪知等人走後,玄凝奇怪地看他一眼:“什麼胡編亂造,箐箐是長老帶大的孩子,論族中輩分稱呼我為阿姐媫,怎麼不算是我家孩子。”
“你并未與我提及過。”
“事情太多,我給忘了。”
他的怨氣仿若潮汐一般,随話語上漲或退散,玄凝沒覺得自己有何過錯,隻覺得他莫名其妙的冷哼聲,像是在撒嬌。
“沒關系,隻要箐箐過了院試便能留在莊中,你要是想見,下次回去我安排你們同桌,剛好她也懂琴律書畫,你二人應該能聊到一塊去。”
不提還好。
棠宋羽定在原地,昏紅照木,她的身影徑直略過他,朝樹下走去。
“所謂槐杏樹,原來就是槐樹洞裡長了棵杏樹啊。”
槐樹應該是經曆過一場雷暴,尚未被杏樹遮擋的樹幹迄今還是焦黑,樹中裂開的空洞早已爬滿了杏樹根,年複一年的纏繞吸附,使得空洞愈發敞開裂變,其恐怖模樣,像極了嬰兒破身而出。
老槐枯死,子杏抱槐,玄凝點了點頭:“新芽傍樹,藤苔附幹,生命的傳承與延續,本就是一場不擇手段的暴力寄生,萬物如此,人亦如此。”
或許再過百年,杏樹反哺槐樹,到那時,槐青樹下,是老杏甘願散落的斑白花發,還是褪去果肉長出新芽的杏核,誰也無法知曉。
“什麼羔羊跪乳,我看你倆是冤冤相報。”她語重心長地拍了拍杏樹,随轉身抱手倚靠道:“老實交代,帶我來這裡做什麼?又想趁四下無人,槐杏樹下乘風潦倒,把黃昏共賞?”
“沒有。”
棠宋羽蹲下身,在她腳邊尋找着什麼:“這裡,是我出生的地方。”
“被人撿到後,我被送到了山下村莊,有位好心的婆婆收養了我,她的手很巧,總是能做出各式各樣的新奇耍物。”
玄凝為自己逞口舌之快,在内心深深忏悔了半刻,聽他說着,蹲下身問道:“所以你是把婆婆送你的那些小玩意埋在樹下了?”
“嗯。”棠宋羽順着樹根的走向,一路回憶道:“我保護不了它們,隻好用笨辦法,把它們藏起來。”
“……”因何保護,玄凝已經無需細想,便能猜到一二。
他仿佛找到了當年埋下寶藏的地方,雙手撥掃開地上堆積的幹枯落葉,正要下手去挖,玄凝皺眉拍開他,手上則拔出了逍風:“站我後面去,我怕把土揚到你身上。”
她挖的很快,像是有備而來。
眼看太陽落至半山腰,不斷擴張加深的坑洞裡,始終沒有他埋下的寶藏影子,玄凝停了手,身後人倒是貼心,立即拈帕為她拭去額間的虛汗。
她忍不住狐疑道:“你不會又在耍我吧?”
棠宋羽默不作聲地收回了帕子:“許是埋的太深,殿下累的話,我自己挖。”
玄凝一掌拍在他伸來的掌心:“說實話,你是不是覺得這樣做,我就可以多陪你一會。”
“……”他仍執拗道:“我自己挖。”
“山土淺薄,又多夾雜碎石,你一個孩童,試問要如何把東西深埋在三尺之下?”
“山尖多雨,水土滲流,有何不可能。”
“若真如你所說,東西早就不知陷到哪塊岩層了,怎麼可能挖得出來。就算是挖出來,裡面的東西怕是早已裹滿泥漿,爛得不成樣子了。”
“爛得……不成樣子?”
無辜的軟帕被掌心肆虐擠壓出不均褶皺,頃刻間揚落在空中,随惶惑的忿聲砸落劍刃。
“既然殿下知道一昧藏起來隻會令東西在黑暗裡腐爛,那你為何要留我在此地?”
玄凝怔住,不知道是該感歎這麼長一句話說下來他連口氣都不換,還是該感歎他以物自拟的本事不減當年。
她要如何解釋,告訴他在畫院唯一給予他幫助的黃夫人,很可能是在利用他,告訴他黃靖宗找了人散播消息,鬧得滿城皆風雨,還是告訴他,箐箐是長老精心挑選培養的莊主備選,此番前來,院試是假,交手争令是真。
而她剛因月初在神廟門口動手,惹得玄遙不快,不僅撤停了她在莊中的職權,連小莊主都不讓人叫了。
[世子殿下想護他,可以。不要動用我的人。]
之後,玄遙再也沒理過她。
一個無軍無權,空有世子頭銜而無半分王權的她,能護得住什麼?
思來想去,玄凝隻道:“有隐寸暗中保護你,再過幾天,吳關他們也到了。你不是一個人。”
“……呵。”棠宋羽氣得冷笑,扭頭時,抑制的淚水一顆顆抖落眼眶:“你明知道我的意思。”
她收起利刃,捉住他躲避的手緊緊按在胸口道:“棠棠聽話,一年而已,最遲兩年,等流言平息,等将事情處理妥當,我就來接你。”
“而已?殿下何不絕情點,直接把簽好的和離書送來。”
“可我沒想與你和離。”
他倔強不安的眸眼,出現了一絲絲動容,玄凝也趁機拉近了兩人間的距離,将人摟在懷中,手掌順着脊背慢撫道:“棠棠知我,若非萬不得已,我定然不願與你分離。”
“自你我相遇相識,棠棠屢次因我遭殃,這一身青絲,也是因我而毀。我想,或許巫祝的解法是對的,隻要你我二人相隔兩地,便可各自安好。”
“不對……”棠宋羽喃喃着,卻不知如何反駁,隻垂首埋在她耳邊:“禍殃由我而起,發絲毀于我手,不是殿下的錯,殿下無需自責。”
果然,美人是面鏡子,她以厲色相對,他便對以寒刃,若是好言好語地哄着,他也能上前寬慰一二。
真是因果自在。
葎草叢中,一隻黃蝴蝶翩翩飛落樹洞,映在琥珀瞳孔,玄凝疑惑了一聲,把正在懷裡問她原因的美人推開了。
“這是……”
步履靠近,蝴蝶驚飛,棠宋羽一回頭,看見她正擰着脖子,往樹洞裡看去。
過了會兒,玄凝回正了脖子,面色沉重道:“你的東西被人拿走了。”
棠宋羽沉默不語,剛要蹲下,卻被她一把抓着手腕拉走。
“我大概知道它在哪。”
她的聲音,聽起來很是緊張,腳下也走的急促生風,牽引着他來到山階登頂處,那裡樹立着一塊石碑,石碑下面,是供奉山神的神龛,雕琢精緻,但因風吹日曬,山息盛隽,外表已經遍布斑駁歲痕。
玄凝松開他,十指觸摸神龛的一刻,她不确定地喃道:“會不會是我多心……算了。”
即便知道她力大驚人,眼下望着她将足有上百石的石龛抱起,棠宋羽還是看得當場愣住。
“下面有東西嗎?”
他蹲身望去,點頭道:“嗯,有一個青銅方盒。”
玄凝心中一震,連帶着手中神龛都險些沒端穩,砸到正試圖伸手去拿方盒的男子。
“拿到了。”
袖擺上沾到了幾片殘葉,并指拂去的功夫,手上的方盒便被女君拿去掀蓋察看。
“真的是……”
撥浪鼓、不倒翁、木鸠車、白陶兔子……盒子裡裝的都是孩童的玩物。
美人神情欣慰,一樣一件的擺弄觀賞,玄凝卻茫然地坐在地上,視線裡,槐杏迎着夕陽,于晚風飒飒作響,她眼中困惑也愈演愈烈。
究竟為什麼。
樹洞裡怎麼會有玄家人才會做的标記。
“殿下是怎麼知道的?”棠宋羽拿着巴掌大小的兔子陶件,望來的目光裡,滿載謝意和好奇。
“拿走此物的人留下了标記,我也是順着線索,猜測的。”
“是嗎……”會是何人拿走了他的東西,還将它收納盒中存放神龛下,棠宋羽毫無頭緒。
“收養你的婆婆,姓甚叫甚,你還記得嗎?”
她突然發問,棠宋羽仔細回想着,半晌迷茫地搖了搖頭:“婆婆她從未與我提及過姓名,不過村子裡的人都叫她善巫婆婆,婆婆不喜歡這個稱呼,我就沒再叫過。”
“善巫?巫祝的巫?”
“應該是。”
又是巫。
玄凝漫不經心地接過兔子——白陶土燒制而成,又用石灰釉點上了芝麻大小的墨色眼睛。也難怪說她手藝巧,這兔子耳朵做的像真的一樣,高高豎起,沒有任何裂口和裂紋。
“婆婆一直不讓我養兔子,說兔子會把菜園裡的菜吃光,許是見我失落,她捏了兔子悄悄送給我,那幾年每逢生月,我枕邊都會放着一隻新燒好的兔陶。”
他是真的喜歡兔子,像她喜歡貓一樣。玄凝暗自咂舌,她曾想過給他捉幾隻,後來因事耽擱腦後,而今想起,倒叫她又生出些愧疚。
也不知晚市是否還開着。
“走了,下山。”
棠宋羽心上一顫,仰頭問道:“殿下這就要走?”
傍晚的涼風拂過她鬓邊長發,卻吹不透她眸眼的灼光。
“去給棠棠挑幾隻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