潑墨梅枝般的血迹,從明亮的洞口向暗處流淌。
玄凝掏出火折,跟着痕迹一路找尋,直到望見晃動身影,緊張的眉眼才得以放松一二。
“棠棠。”她大步追了上去。
沾滿泥濘的步履沒有因她的到來而停下,棠宋羽抱着樂羊的屍身,木讷地繼續向礦洞深處走去,玄凝不解他想做什麼,出聲勸道:“我知你心中難過,但他的遺體,我需要帶回去讓岑煦剖解查驗。”
“棠棠,礦洞悶熱,繼續待下去你會中暑的。”
“棠棠聽話,先随我出去,樂羊的事情,我會與你解釋。”
“棠宋羽,你聽見我說話了嗎?”
他仍執意地向前走着,玄凝見勸不動,隻好上手去攔。
“棠……”
她的手剛觸碰到他的臂彎,就被彈開了。
“滾。”
“你冷靜點。”
再次抓住,玄凝用了力氣,棠宋羽紅着眼想要掙開,卻是連身形都站不穩,險些将懷中的屍身摔落。
衣角飛甩,後背砸倒在嶙峋不平的石壁,疼得他怒吼。
“滾!”
“要滾一起滾。”
他攢眉望來:“我讓你滾。”
“然後呢?”
玄凝反問道:“讓我滾,你是打算在此殉葬?”
“……”
還真讓她說中了。
玄凝随手拿起火把,點燃後扔到了他面前:“前路黑暗,帶上這個。”
“等你冷靜下來想見我的時候,記得尋着來路,回頭找我。”
“我恨你。”
他垂着頭,玄凝看不見他的表情。隻聽到他又重複了一遍。
“我恨你。”
原來“恨”字從他口中說出,會是這麼痛徹心扉,
無論多少次。
昏暗中,玄凝自嘲一笑,在他面前蹲下:“因何恨我?”
因何而恨?
棠宋羽恨她冷血無情,恨她殺人如麻,恨她擅作主張,知他不堪過往,卻故意揭露傷疤,明知他小肚雞腸,卻非教他寬宏大量,原諒長公主。
千言萬語,到嘴邊隻有一句:
“你騙我。”
“那支箭不是我放的。”
“還騙我。”
“你不信我。”
火光将他的臉照得通紅,像是地獄判官一樣,審判着她的罪過。
“我相信你。你将他的魂魄視作我,床畔纏綿,指惜并蒂。”
“我相信你。我被囚在地宮,寬衣唱作,夜夜歡聲是為你纾解的愉戲。”
“我相信你,與殿下的相信一樣,是随我意願的相信。事已至此,便是我想相信殿下,也難背叛我心。”
棠宋羽低垂着眉眼,将眼中所剩無幾的溫情,贈于再難醒來的舊時恩人。
“印象中,令堂也是個愛笑的人。她生在山中,未曾識字念書,為了給你取個好字,她請教了旁人,得知‘羊’字是由兩座山與‘幹’組成。她說到這裡時,笑着拍手,道,‘我生長在礦山,七歲拿着鐵鍬跟在祖母身後開山鑿石,幻想着自己能将山推倒移開,結果忙了半輩子,山沒倒,我這腰快站不住了。我給他取為樂羊,是希望他有與山作對的幹勁,而不是你說的,任人屠宰的小羊羔。’
“令堂關心孩子,得知你在畫院當學徒,吃飯時間不定,每次來必定給你帶兩筐山中殼果,捎帶着,給我塞了好多糖。我不舍得吃,索性放在櫃子裡,結果那年盛暑,天氣酷熱,櫃子裡的糖化了,吸引來許多螞蟻,你數落我半天,又跑去街頭買了奶糖,非要親眼看着我吃完才罷休。”
“你總說,人各有路,是朋友就該相互尊重。我嘴笨,勸不動你,隻能看着你離開畫院,去你向往的府邸沉浮。如今想來,你那時的滋味應該并不好受,而我……卻連安慰都寥寥幾語。”
他擡起頭,望着始終站在原地的玄凝,淚落道:“從前我自持清高,生怕落你半點後塵,直到今日我才發現,你于我而言,自始至終都是望塵莫及。”
空氣隐隐加速了流通,是風的送葬,是塵世擦挫的低吟。
玄凝将火折放到熄滅的火把旁,随之試探着,撫上他的臉頰:“處境不同,人自然各不相同,棠棠不必相較,更不必自慚形穢。”
他張唇想說什麼,卻因她悄悄繞到後頸上的手,雙目一閉,昏倒在旁。
黑暗的洞中,一點火光倏爾冒出,有人舉着火把緩慢靠近。
“殿下,發生了什麼?”
玄凝望着來人搖頭道:“出了點意外。你那邊如何?”
天蜻抹了抹臉上的汗珠,壓低了聲道:“如殿下所料,這個礦洞果然有蹊跷。”
“他患有失魂症,卻不忘從頃月坊衆星宿手下将長公主帶到這裡,定然有原因。說吧,你發現了什麼?”
“我從樂羊家中的枯井跳下去一路尋來,發現了一處巨大的天然洞坑,我扔了玄鳥箭,發現……”
天蜻看了一眼被她分開的兩人,垂眸道:“發現裡面大多都是女人的屍體,樂羊的阿姐,也在其中。”
“嗯。”玄凝将人抱在懷中低聲道:“她們是不是身下與胸前兩處血肉模糊?”
“是……”
“王城近幾年的失蹤案件多麼。”
“印象裡,不多。”
“那頃月坊為何要大費周章,将死人運到這裡來。”
天蜻皺了皺眉:“是我疏忽,我這就繼續查。”
“不用了。”玄凝往裡看了一眼,“下面悶,你面色已有些脫水,上去之後,你先好生休息,我會派人繼續調查。”
“是。夫人他……還好嗎?”
“不太好。”
天蜻将地上的人攤平放整,随之扛了走:“殿下其實不必讓夫人來的。”
“倘若他連樂羊的最後一面都見不到,怕是會更加恨我。”
“恨?”天蜻苦笑着搖了搖頭:“若夫人得知樂羊這一年都做了些什麼,定然不會恨殿下,他連自己的阿姐都下得去手……”
“此事尚未調查清楚,或許另有他人作惡,又或許,他被人控制,被迫為之。否則他也不會一夕之間從我們人眼皮底下消失,成了如今這幅失魂失常模樣。”
“可他殺了我們的人,是事實。”
“嗯,所以他死了。”
“你怎麼可以……”
懷中人仿佛是做了噩夢,唇邊的呓語不清不楚。
重明棄羽,池魚擇鱗,難免疼痛。
[幕後苦主潛心謀劃了數十年,如今忽然沉不住氣,竟借着雛鳳羽翼着急上岸,依你之見,我們應當怎麼做?]
母女相視,玄凝笑得桀骜張狂。
[自然是幫她一把。]
洞口見天光,已是悶燥的午後,四處都是起伏的蟬鳴,聽得讓人心寒。
安頓好美人,玄凝朝着待命的小隊走去。
“方才是誰放的箭?”
白才昇舉起手中短弓,得意洋洋答道:“是我。”
“你瞄中他哪了?”
“禀莊主,屬下瞄中了他的腦袋。”
“箭法不俗。”
白才昇一聽,回眸便跟人擠眉弄眼,隻是沒等她嘚瑟夠,女君的掌心突然按在她的頭頂,力道頗重,壓得腦袋再難動彈,隻能擰着脖子側耳聽。
“腦子糊塗。誰允許你擅作主張,貿然行動?”
“莊主明鑒,屬下是救人心切,長公主在歹人手中多停留一刻,對玄家便是一分威脅,當時時機剛好,屬下恐怕錯過,這才放箭射殺。”
“還敢狡辯。”
“沒有……”
“玄将軍這是在對我的救命恩人做什麼?”
天覃已然換了身幹淨得體的軍中服裝,估計又是從别人身上扒下來的。
玄凝瞥了一眼,那可憐的别人不是别人,正是跪在她面前的白才昇。
她突然松手,白才昇猝不及防向前倒去,臉貼着她的護膝滑落戰靴,姿勢像是壁畫上祈求母神原諒的叛徒。
見她離開,天覃立馬跟了過去:“玄将軍,你是生氣了嗎?”
“玄将軍,你是吃醋了嗎?”
“玄将軍,我身上的衣裳是她主動脫下來給我的,可不是我想要。”
“玄将軍,玄将軍——你走那麼快做什麼?我又不會吃了你。”
玄凝聽着心煩,步履越走越快,身後的呼聲也一聲高過一聲,她忍無可忍地停下來:“長公主這出‘鳳求鸾,意在池魚’的戲還沒演夠嗎?”
天覃皺眉瞪她:“玄将軍,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那支箭。”
她都未察覺到箭羽影子,千裡鏡中的身影,已然屈膝抱頭,蹲下了身子。
緊接着,便是箭支呼嘯過山風,光芒紮進山洞,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