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箭?”天覃不解地望着她:“那支箭怎麼了嗎?”
她裝傻充愣的樣子,看得玄凝想笑。
笑她是真蠢,卻還要做出一副無知模樣,看得讓人想揍她。
“沒什麼。長公主殿下被綁了半月,人都餓瘦了,”玄凝不顧她一閃而過的掙紮,上前扼住她的臉蛋故作惋惜道:“真是令臣好生心疼。”
“……”
天覃嘴角抽搐了一下。
她卻全然沒事人一樣,冷笑嘲諷道:“早些回去吧,黃夫人已經在陛下床頭備好了蠱毒,隻待送她最後一程。你去了,說不定能分一碗羹。”
“你說什麼?!”
天覃欲要抓住離去的肩膀,卻抓了個空蕩蕩。
她眼中的無知無辜被狂風一掃而空,剩下的——太陽底下,所有脫離掌控的驚惶,并不新鮮。
“站住!你給我說清楚!”
“玄凝!玄凝!!本王命你站住!”
身處濁水,眼裡緊盯着一粒食餌,難免有所局限,看不清幽暗四周,究竟是暗流湧動,還是水蟒現身。
池中魚,人中鳳。
不過尾尖一點紅,獠牙殘餘的一粟肉。
白骨空又空。
自那天之後,棠宋羽變得極其沉默寡言。
雖不像過去那般自輕作踐身子,卻也是常常抱着琴,在學堂,在畫院,或者别的喧嘩地方,一待便是半天。
玄凝找他,他避而不見。借着看孩子功課如何的幌子,下朝後,玄凝到學堂看他,棠宋羽看都不看她一眼,直接離開。
孩子敏感,又都偏袒着他,第二次來時,玄凝被學生手拉手擋在了門外,連個人影都見不到。
長公主成婚那天,玄凝穿戴完金甲玄衣,攜佩劍出門時,棠宋羽不知何時來的,站在院門口遠遠看她。
他嘴唇一張一合,似乎在說什麼。
晨昏太暗,玄凝沒看清,想去找他,不等她走出三兩步,門外的身影消失了。
來去随他,俨如鬼魅一般,氣得玄凝直揉眼睛。
中秋月涼,他不知跑去哪裡,回來的時候一身酒氣,被隐寸攙扶着進來,還在讨要酒喝。
“去哪了?”
哪怕是醉酒,棠宋羽仍不想見她,捂着臉就往旁人懷裡鑽,吓得隐寸舉起手道:“莊主明鑒——夫人他去了黃夫人府上,屬下沒敢進去。”
給一點自由,他就能放肆成這樣。
玄凝咬緊了牙,恨不得再次将他關在地宮。
“醒酒藥喂了嗎?”
隐寸面露難色:“莊主,夫人他已經吃了兩粒。”
玄凝不動聲色将人攬入懷中,他完全不察,還要拽她袖子,将他滿臉酡紅遮擋。
“吃了醒酒藥,怎麼不送去城西園休息?”
“屬下送了,夫人說什麼都不肯下車,嘴裡一直念叨着‘回家’,以及……莊主你。”
玄凝沉默了片刻,颔首道:“我知道了。十五團圓夜,你也趕快回家去吧。”
“回家?”
美人聽到了心心念念的字眼,慢悠悠擡起頭,在她眉眼四周細細辨認了一會兒,才綻唇笑喃:“家……”
他傾身摟住了她脖頸,像是醉酒之人尋到了一處軟塌,玄凝來不及思索,就被他的重量壓着向後退了半步。
“阿凝……”
“酒一點也不好喝……比藥還難喝……”
“那你還喝。”
棠宋羽蹭了蹭她頸窩:“我想阿凝了……”
他酒後之言毫無保留,倒是折磨清醒的人,一顆心像是吊在空中來回搖擺。
思緒紛飛時,棠宋羽忽而松開她,四目相對,他拉起她的手,轉身向山階奔去。
“棠棠!”
玄凝着急拉住他:“喝醉了不能亂跑,随我回去休息。”
棠宋羽見拉不動她,雙手握住她的手搖晃道:“我想摘月亮……姐姐……陪我一起摘月亮好不好……”
“……”
“好姐姐……好姝君……好——”玄凝抵住了他的唇。
一觸即分,她紅着耳根道:“知道了。”
他笑了,笑起來的眼睛像是彎彎的山溝,不曾擡眸,卻裝下一整片星空。
“阿凝最好了。”
玄凝望着被他緊緊牽住的手,垂眸笑得苦澀。
等到酒醒,他是會為自己說過的話感到羞恥,還是痛苦。
更可能的,是二者混雜着,教他生不如死。
明月照得山階白晃晃,玄凝提着燈籠,任由他邁着東倒西歪的步伐,帶她去往山莊最高處,去摘他的月亮。
“棠棠為什麼想摘月亮?”
他豎起了手指,緊張兮兮地回眸道:“噓——阿凝小點聲。”
“月亮會聽見的。”
玄凝想不到自己的行徑居然這般“危險”,當即閉了嘴,他卻輕勾手指,示意她靠近。
附耳他唇邊,玄凝做好了要被他天真話語擊中心靈的準備,但事實證明,醉酒之人的話,總是出人意料。
“我要把月亮摘下來,換成阿凝挂上去。”
“……”那是什麼詭異畫面,玄凝想都不敢想。
“這樣……”
離去之際,他的唇不經意間觸碰到她的耳尖,“我想見阿凝,擡頭便能望見。”
夜風吹起耳畔青絲,玄凝閃了閃眸光,輕聲問:“可是這樣,她的目光會被塵世沖散,無法再聚焦你一人。如此,你不會難過嗎?”
他向上彎着唇縫,颦眉微微,像是在思索。
半晌,棠宋羽指着路旁的野草,道:“我是野草,枯墳頭上草”。
指着山階:“我是層石,風雨琢歲痕”
“我是蟲子,鳴澤取夜露。”
“我是金桂,迥垂連蒂開。”
他邊走邊指,夜風吹拂着他的發絲,身上酒香熏陶的心醉。玄凝靜靜聽他述說着,眼中光芒緊随他的指尖點點爍爍。
這一切,都是他身為殘識所曆經的嗎。
三兩步流星飒踏,棠宋羽站在月色隽淌的山頂乘風亭前,拉起她的手,放在笑意抵達的臉上:“我是你的……千萬瞬間,彈指捕捉。”
“若阿凝的光芒普照萬生,我便是萬生;若阿凝隻照耀我一人,萬生皆為我。”
說完,他笑着放開了她。轉身時,寬大衣袍作白翅,帶着他翩翩飛往月亮,在風兒喧嚣的山亭間,惬意地舞動着修長手臂,擡腿踢腳,若利刃在手,定是另一番絕倫風姿。
“玄将軍還記得嗎?”
棠宋羽反手緩緩上擡,并起的指尖,化作獠牙吞沒了圓月。
“馬刀舞,又名……”
玄凝心領神會。
“破陣。”
“破陣。”
沒有急促鼓點,沒有琴弦作配,更沒有他人的目光。
她的少年于月下起舞,美得如夢似幻,看得玄凝心口隐隐作痛。
如果……時間能夠倒流……
男子仿佛知道她所想,旋腰轉身,降落她懷中。
“我可以是很多人,但殿下,你隻許喜歡我一個。”
說完,棠宋羽捧起她的臉,奉上一吻:“像我一樣。”
“嗯。”
玄凝吻了吻他額間:“從來如此。”
明月與山風共溫存,幾番竊竊私語,玄凝抱着懷中熟睡的男子,小心翼翼地從亭上躍下。
落地後,她擔憂下山的路将人晃醒,索性在景亭坐下。
這一坐,便是一夜。
破曉的日光穿過山林,降落方寸眉眼,睡夢中的美人睫毛輕顫,緩緩睜開,對上天邊漸漸消失的白月,一滴淚順着耀眼的金光悄然滑落。
“阿凝……”
無人應他。
棠宋羽坐起身,身上的披袍自然而然地滑落,被他攥在手心,皺成了愁容,少頃斜成墨雨,潑灑山下。
他已無需她的回應。
更無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