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上你看書網

繁體版 簡體版
戀上你看書網 > 垂杏春淌 > 第150章 Chapter.149

第150章 Chapter.149

章節錯誤,點此舉報(免註冊),舉報後維護人員會在兩分鐘內校正章節內容,請耐心等待,並刷新頁面。

比起死,活着對于他這種人,才是殘忍的酷刑。

玄凝将灰璃帶去了私塾,他在裡面待了半天,出來後,整個人都是灰色的。

她又找了幾個與他年紀相仿的軍中孩子,教他舞槍打棍,沒過幾天再将他關回牢中,即便灰璃猜出她的意圖,卻也難消心中落差,成日郁郁落淚。

哭聲讓棠宋羽聽見了,不由分說闖入她書房,兇她心腸比寒石堅硬,讓她放人。

玄凝隻記得自己說了句“夫人聖善,何必自渎”,棠宋羽便面色鐵青地寬衣解帶,坐到她懷中。

他貌似掌握了她的什麼弱點。或者說,棠宋羽一直知道自己是她的弱點,從前還能裝一下,樂羊死後,他裝都懶得裝,敞腰勾腿,玉手妝抹香腮羞,那坦蕩無遺的動情模樣,比過往還要令人心醉。

若不是他面無表情地系好衣帶,讓她放人,玄凝還能再回味一二。

“你身為夫人,本就該侍奉自己的姝君。何況,我并沒有碰你。”

棠宋羽皺了眉,問她要怎麼樣才肯放人。

灰璃被放出來的那天,圍在他身邊“棠哥哥”“棠哥哥”地叫着,棠宋羽咬緊了唇,始終不理不睬。

“棠哥哥,你身上的鈴铛聲真好聽。”

霎眼垂眸,美人紅了耳尖。

夜裡,鈴聲陣陣,白日耳尖的那點紅,遍布夜色玉雪。

烏黑的發絲散落在身下,望着他因愉悅仰露的優美的頸部曲線,玄凝發自真心地感歎道:“棠棠,真美。”

說完,她抵身咬住他的喉結,棠宋羽微微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随着眼角熱淚滑落,他摟緊了她,指尖摩挲纏繞的青絲,唇邊發出來的,終究還是破碎的靡靡之音。

鏡釋行的聽感向來極好,隔着竹林遙遙聽見鈴聲清脆,有交歡之音夾雜其中。山風涼爽,卻怎麼也吹不滅他心裡的燥動與不甘。

他循聲找到了門前,遲遲不敢叩問。

神與仙的尊嚴作祟,漫漫鈴波推踵,他放下手,掐訣靜心,坐觀無量海。

皎月露浮雲,樹下人識海沉浮,享一鬥霜白雜念;帳中紅白交織,青絲錯結,重明浴雨,玄蛇伏尾,一攏天地雲海,探百轉千回緒,撥一曲蕩氣回腸,直教紅燭淚落,善待天明。

鏡釋行睜開眼,屋内燈火昏黃,她仍在用哄人的語氣,在昏昏欲睡的男子耳邊,低聲述說着愛意。

“溯魂同源,愛他即愛我。”鏡釋行默念道。

可能是受了殘識影響,他默念了數遍,依舊說服不了自己。

那場天劫仿佛将他的謙卑與驕傲分割,前者成人,後者成仙,誰也無法學會對方。

玄凝蹑手蹑腳地打開房門,還未踏出門檻就看見一樽白鶴冰雕立在樹下晨晖,她走過去戳了戳,鏡釋行不看她,盯着天空獨自喃道:“天劫将至,陽軀恐難承受,我需回去一趟,将他浸在弱水,重回我身。否則,恐生變故。”

“嗯。”

他似乎對她的反應頗為不滿,轉過頭又道:“我走之後,人間之事,我無法再為你分憂排難,阿凝萬事小心。”

“嗯。”

“你……沒什麼要對我說的嗎?”

玄凝打了個哈欠。

“你在外面不都聽到了嗎。”

“那些話是你哄給他聽的,我不要。”

她轉身就走:“那就沒有。”

鏡釋行抿潤了唇紅,轉眼堵在她面前,俯首落下一吻。

玄凝很早以前就想問了:“你強吻的毛病跟誰學的?”

他笑的時候,神态像極了棠宋羽。

“自然是跟殿下你。”

不,棠宋羽才不會這麼欠揍。

*

找到他時,天街煙雨正朦胧。

街上男子清一色曲裾纏腰,纖弱如細柳,棠宋羽也不例外,草綠染青的曲裾外,又披了一件短衣,楊柳岸邊,手撐油紙傘款款走着,望見杏花凋零,他不知為何掏出手帕,蹲身撿着滿地落花。

不等玄凝下橋,視線裡,一位高大女人急匆匆趕來,嘴裡喚他——“夫人”。

好笑的是,棠宋羽居然有所反應,站起身朝她望去。

“娘子怎麼來了?”

“我聽說你在這附近,就立馬趕來了。”扈二娘在他肩上拭了拭手,“你身上都淋濕了,趕緊回家去。”

一聽到要回家,棠宋羽立馬搖頭道:“屋裡潮悶,我才出來走走。”

“下着雨,夫人長得那麼好看,萬一被水鬼抓走了可怎麼辦。還是聽我的,回家去吧。”

又勸了幾句,起初他還有回應,不知從哪句開始,棠宋羽蹲下身,一語不發,自顧自撿着花瓣,扈二娘拗不過他,隻好道:“那你别在外面待太久,今天的肉還沒賣完,我先回去了。”

“嗯。”

腳步聲遠去,四周靜谧,唯有雨滴落傘面,啪嗒墜往小河流水,添幾道春水新紋。

視線之外,多出了一雙長靴,棠宋羽以為是路過的人,便沒細瞧,直到紅衣輕蕩,長靴停在身旁,他擡眸望去,僅一瞬間,就被她深邃鮮紅的眸眼吸引了去。

好像……兔子。

玄凝看着他愣神的模樣,莞爾一笑,蹲身問道:“你撿這些花是要做什麼?”

“不知道……”棠宋羽垂眸望着手帕上的花瓣,道:“它們前天剛開,夜來寒雨,便都隕落成了泥肥。”

“你想留住它們?”

他靜了一會兒,點頭道:“嗯。”

玄凝拈起一朵完整盛放的杏花,放在鼻尖輕嗅道:“畫下來如何?”

棠宋羽一臉驚訝地望着她,玄凝失笑道:“怎麼了?”

“沒……”對上她的眼睛,棠宋羽匆匆低了頭:“隻是,正有此意。”

杏花落了苦澀,隻剩蒼白。

棠宋羽完全不察身旁目光黯淡,低聲道:“但我并未攜帶紙筆,且生景易描,凋零難繪其神,我怕毀了它們的姿态,還是罷了。”

說完,他捏着手帕一角,對折疊起,一隻手緩慢地伸來,停在他手背上方,落下時,掌心正值溫熱。

“我去買,你在此等我。”

她輕輕碰了一下便離開,棠宋羽摸着被她碰過的手背,反應過來滿臉桃花紅。

玄凝一路詢問,總算是找到了賣畫材的地方,然而等她摟着畫紙回去時,杏花樹下,已然沒了人影。

吳關在後面小心翼翼道:“方才扈二娘賣完肉,把他接走了。”

她與落花沉默對望,離去時,懷抱裡的東西落了一地,待她走上橋,路過的行人紛紛撿起地上的緞面包裝,懷揣着走了。

除了積水裡的宣紙。

西邊多事,世子殿下前腳剛到蕪夢,後腳就被趕來的聖旨召回天景。

作為她留在江南的眼睛,吳關望着棠宋羽的背影,唉唉歎氣。

他不理解世子殿下為何脆弱到這種地步,僅僅是沒看見他,就面如死灰,步伐僵硬。

直到某天他跟蹤被發現,讓扈二娘揪着領子警告,棠宋羽站在她身後,一句話都不說,像看壞人一樣害怕地看着他,吳關才頓悟明白,那天的世子殿下是何等心碎滋味。

他在心裡給君子蘭記上了一件,隔天棠宋羽見到他主動打了招呼,吳關又悄悄的把這件事劃掉抹去了。

“我記得,那天你和她站在橋上。你是她的……夫人嗎?”

吳關吓得擺手又搖頭:“不不不,我是侍人。”

“這樣啊……”棠宋羽放松了幾分神态,着手打開懷中的畫卷,上面畫了一棵雨中杏樹,樹下一地落紅,一隻紅眼睛兔子,卧在斜傾置地的紙傘裡,擡眸望着杏樹。

“你能幫我将這幅畫送給她嗎?”

吳關起了逗弄的心思:“你已有家室,送杏花是否有些……不妥。”

他紅了臉,慌忙解釋道:“沒有沒有,我沒有别的心思,隻是那天沒等到她回來,心中有愧……”

“沒有别的心思,那你臉紅什麼。”

棠宋羽呼吸一滞,低頭像是被他欺負了一樣,眼眶說紅就紅,吳關吓了一跳:“我逗你呢,你别哭啊。”

他欻拉拉地将畫合上,抱在懷裡,扭頭就走。

“不是?你不把畫給我,我怎麼送給她?”

雷聲轟夜穹,降天地道道妊辰紋。

睡夢中聽到拍門聲,吳關吧唧着嘴,翻了個身繼續睡,直到拍門聲愈來愈大,他才不情不願地嚷道:“誰啊?”

“我。”

吳關立馬精神抖擻,滾身下床,邁着狼狽的步伐,開門瞬間,風雨飄搖。棠宋羽站在飄雨的檐下,手握畫卷,兩縷齊胸的青絲緊貼面頰,紅目血唇,赤腳沾地,渾身濕哒哒地向下滴着水,活像江南民間駭人聽聞的男水鬼。

“殿下呢。”

他一開口,更像是水鬼索命。

吳關摸不準他是如何想起來的,想起來多少,将人扶到屋裡,關了門才道:“自從天子病重,漠北部族軍隊多次越境騷擾,搶奪糧食,屠虜百姓,殿下收到急召,率軍鎮守西沙關,眼下應該還在路上。”

“……”

吳關拿了幾件幹淨的衣袍,走過來幫他脫了衣衫,棠宋羽沒有抗拒,興許是還沒從方才得知的消息裡回過神。

衣衫褪去,吳關愣在了原地,棠宋羽這才制止他道:“我自己來。”

他身上全是長短不一的鞭痕。

“夫人你……”失蹤的日子裡,究竟遭受了什麼。

話到嘴邊,吳關不敢問,隻顫抖着手,接過他遞來的潮濕畫卷放在燈下攤展,白兔仍卧在樹下,杏花樹上,卻俨然多出了幾朵“紅梅”。

聯想到他唇上的鮮血,吳關不顧男子眉間的皺厭,上前抱住了他。

頭上傳來試探輕摸,抽泣聲演變成嚎啕,他順勢跪下,抱住棠宋羽濕漉漉的腿失聲痛哭。

“都怪我……當初在畫院,我就不該把你舉薦給黃夫人……不該洩露你的行蹤……都是我的錯……都是我……”

“你有不得言說的苦衷,我不怪你。”

棠宋羽望着桌上的畫,沾血的唇彎了幾點弧度,道:“世間所有人都可以騙我,除了殿下。”

夫人變了。

變得更像個人了。

遠在西沙關外安營紮寨的玄凝,入夜收到有關棠宋羽的消息,又喜又氣,指着信上的話糾正道:“什麼叫更像個人?他本就是人。”

不等她看完信,一人匆匆鑽入帳門,邊走邊整理着衣袍:“我聽說江南那邊來信了,怎麼樣,棠哥哥想起我了嗎?”

玄凝瞥了來人一眼:“你與他非親非故,要想也應該先想起我。”

“誰規定失憶就要先想起親故來。”灰璃跪膝挪到她身旁,湊近道:“吳哥哥的字依舊那麼醜,寫的什麼,快念給我聽。”

玄凝一把捏住了他的後頸,将人摁在案邊道:“這裡沒你的事情,滾回去睡覺。”

灰璃捂着磕紅的腦門,坐直瞪道:“武靈神,你不能這樣自私。”

“滾。”

他扯開自己身上的衣袍,露出脖頸間的勒痕:“來人啊,大将軍非禮啦——”

玄凝拿起果盤裡的葡萄幹精準投進他嘴裡,嗆的灰璃握着脖頸連連咳嗽。

“算你狠……”

“沒你狠。”

緊急關頭,他還能将自己纏在樹上,讓馬兒無法将他拽跑,再用石頭将來人砸的面目全非。

當然,若非她及時趕到,他還是會被其他同夥殺死。

玄凝展開信繼續看道:“你知道男子不能成為正編軍吧?”

“知道。”

“那你為何沖在前面。”

“隻要我沖在前面,就能為身後多擋下幾支箭。”灰璃拉起衣袍,吹了吹耷拉在鼻尖的發絲:“也能替将軍多殺幾個敵人。”

“眼下隻是沖突,并非戰争。羚蒙部族出了叛軍,從瓊國利益上來看,也算不上敵人。”

玄凝看到了信尾,皺了皺眉道:“我知你的想法,你想死在戰場上,為你做過的錯事贖罪。但你身上的罪,并非一命換一命就能還清的。”

“何況以你的身闆,真要到了戰場,活不過一指灰滅。”玄凝放下信,語重心長道:“去江南吧,他在蕪夢日照樓等你。”

灰璃一怔,眨眼嘲笑道:“哎呀,棠哥哥果然還是先想起我了。”

男子幼稚,玄凝懶得與他計較。

她隻計較信尾那句“我心寸悔,侯君秋歸,渡我夜闌春”是否過于直白,斟酌其是否出自棠宋羽本人。

是他的字沒錯……但不像是他一貫的行文風格。在某人的記憶中,隻有那個掉進弱水的倒黴神子,才會這般毫不保留地吐露心意,大膽求愛。

“渡我夜闌春……”玄凝垂眸将他的話念了一遍,也沒琢磨出個别的意思,索性吹滅了案上蠟燭,打算就着帳外星光與篝火,懷揣着信封睡覺去。

燈滅瞬間,手中信紙忽而變得幽綠刺眼,玄凝驚訝之餘還不忘腹诽,用螢石粉寫信,這兩人是去打劫金庫了嗎。

螢石粉形成的并非文字,而是一個圖案,其中心落在“日照”二字,随之向四周蔓延火苗,玄凝覺得眼熟,忙點亮了燭火,起身拿遠,掀開束胸一瞧,頓時啞然失笑。

這個棠宋羽,把她胸口的紋路畫在信上是什麼意思?總不能是在炫耀他精湛的線條勾勒技法。

……

有可能。

人愈是長大,思慮愈多,心愈是難懂。

要想讀懂棠宋羽的心,僅一封信哪裡足夠。

在等待蕪夢再次來信期間,部族叛軍首領帶着部下投誠玄家軍,傍晚,白晝未歇,語言不通的士兵們手拉着手,圍着篝火載歌載舞,一張張笑臉遠比大漠珍珠還要寶貴。

黃沙覆沒的原野,流沙暗藏。

寒夜來臨,刃心浮現,珍珠般的笑臉被火光吞噬,玄凝獨坐邊塞帳中,聽着風聲掠影,擦拭着沾了血的逍風。

少頃,她拎起地上的頭顱,放進飼養毒物蠱蟲的銅鼎,進食聲嘶嘶唧唧,玄凝回眸望着地上還在往外滲流的屍體,皺鼻嫌棄道:“臭死了。”

拔營回城,淨身焚香,玄凝将自己埋進帶來的舊衣物裡,深嗅殘餘幽香,想象是棠宋羽躺在身下,她則像一條躁動不安的蛇,緊緊纏住他的身軀,腰身起伏間,青絲與眉眼皆蕩漾。

完了。

玄凝咬着食指,自責地望着身下被她弄皺的寝衣。

這是最後一件帶有他體香的衣裳了。

第二封信送來時,玄凝正在南下的路上。

叛軍首領投誠是假,欲圖弑卒燒營是真,玄凝斬下了她的首級,放在青銅方鼎裡,送給了正在集結軍隊的羚蒙獅吼王,以示警告。再順水推舟,賣了個人情給獅吼王,将俘獲的叛軍盡數歸還給羚蒙。

為了拆散虎豹,掃清威脅,千萬鐵蹄踏古道,繞崇山峻嶺,奔家國百年安定。西南戰場,媖騎激蕩,少年淩雲壯志,于重明眼下,震天軍鼓聲中,飛舞個洋洋灑灑。

砍斷老對頭邯齊的尾巴,從此瓊國的版圖,變成了一塊斜斜插進羚蒙與邯齊之間的釘子,百年之内,無不複出。

在梧桐又染金黃的季節,玄凝班師回朝,進宮路上,被路邊樓上的俏男郎扔了滿身絹帕,沾惹一身花香。

長公主代天子執掌朝政,已有一年餘的時間。

黃靖宗依然穩坐首輔之位,但她的妹妹們,俨然成了衆矢之的,一個被收入地牢監禁,一個被革去統領軍職,從正二品降到了正六品下,某位郡主看她可憐,又去求天子将她調遣去沃城,統領近海神威軍,被天子果斷拒絕了。

“為何?”

“她待在王宮,尚且能被家族牽制,而臨海風浪大,遠離故土家人,她更能乘勢高飛。海國無甯日,近海神威軍職責重大,不可有異。”

明明宣稱神志昏沉,卧床不起,卻還能分析局勢,權衡利弊,天子病得詭異極了,詭異到玄凝懷疑她是裝病,目的是早日鍛煉出長公主,早日脫去鳳袍,帶上她的劍和年少志向,遊曆山水人間。

猜測終究是猜測,對于幼年時景仰的人,玄凝還沒膽大到跑去病床前質問——“陛下,你是不是不想早起上朝,故意裝病?”

她會被趕出去的。

安平世子年十九,戰功赫赫,如勝當年鴻機大将。一朝回景,加封鎮國候,享國母待遇。

消息一出,世家無論大小,皆帶着閨中公子上門送禮慶賀。

玄凝又遇見了當年那個讓她頭疼的“不踹上吊小祖宗”,裴家三公子。

他如今的模樣,像是被人按在加入酒曲的面桶裡偷偷發酵了一樣,體型脹大如球,玄凝一個眼神睨過去,他就悄默默滾走了,滾到了他生父身後,朝她擠出一個如豬一般肥厚無害的微笑:“凝姐姐,我現在比你高。”

更煩了。

玄凝心情不爽,連帶着數日餐食,不夾一口豬肉。堂廚郁悶,以為自己哪裡做的不夠好,腆着臉就去問。

“不是你的問題,是賣豬戶的問題。”

玄凝忿忿地咬了一口紅脆棗:“住我宅子,占我坊鋪,還要拐我的人,簡直欺人太甚。”

堂廚聽得雲裡霧裡,琢磨不透,隻好讓豬肉從飯桌上徹底消失。

長公主不知自己哪裡得罪了玄家莊主,接連半月上朝,玄凝都冷着臉,一副朝臣百官皆欠她黃金三萬兩的模樣。

事實上,朝臣百官的确欠她錢。先前遷都,許多世家為了修建新府大院,紛紛向财力之最的玄家借款,待到新房建好,這些人卻用各種借口推脫,日子一長,便成了陳年爛賬。

這些賬,玄遙想不起來要,玄凝翻見了,連本帶利的算完,命人帶着借據,逐一上門讨債。

一經要賬,忌憚她的朝臣夾緊了尾巴,生怕被她踩住生吃。縱觀朝上,黃家四子被她除去了一半,她又為瓊國掃除了西南威脅,作為一隻展翅翺翔的雌鷹,她擁有用與生俱來的寒霜臉,傲視群雌的能力與資格。

隻有在長珏郡主面前,她才會笑上一笑,戳臉挽袖,追逐嬉鬧,像極了尋常百姓家的姊妹。

百官退去,天覃望着仍屬于母親的位置,權力澆灌的野心,在朝鳳殿中熊熊燃燒。

聲名狼藉,那又如何。

隻要坐上王位,萬字史書也可為她改寫。

而她距離這個位置,已經很近了。

為了拉攏玄凝這個行走的軍權,宮中百日宴上,長公主不惜将自己懷胎百日,辛苦誕下的子嗣,改成“玄”姓,親手交到她的掌心。

“我聽說阿凝不打算生育,所以……”天覃握着嬰孩的小手,擡眸笑道:“我的孩子,從今以後便是你玄凝的孩子。天逸臻,跟了鎮國候便無需“逸”字,便叫玄臻吧。”

座下嘩然四起,齊聲勸谏長公主三思,聲音吵到了懷中嬰孩,眼看她小嘴一斂,眉頭一皺,兩眼一抿就要哭鬧出聲,玄凝不緊不慢地拿起腰間挂着的篆鈴銀環,在她面前晃道:“臻兒不哭,你母君是在吓唬你,說話不作數的。”

嬰孩被她手中“叮鈴”作響的銀環吸引,随她母君一模一樣的大眼睛眨也不眨,伸着粉嘟嘟的小肥手就去夠。

一雙手倏爾攬過襁褓,高舉過頭頂,玄凝驚道:“殿下這是做什麼?”

天覃笑了笑:“國母不想要臻兒,那她活着對我便毫無用處。”

驚呼聲中,她将手裡的孩子重重摔落在地,襁褓中的嬰孩受了驚吓,爆發出尖銳的啼哭。

玄凝冷眼望着,在她推開前來阻攔的裴柏青,将孩子再次舉起時,道:“殿下這是拿自己的孩子威脅旁人?”

“既是我的孩子,生死作用,皆由我掌控。”

天覃盯着她眉眼隐隐流露的不忍,道:“她若是有本事,就該教國母愛不釋手,沒本事讨國母歡心,那就投胎再來!”

說完,她再次将孩子砸在地上,那些臣子已不再勸她,轉而跪地勸玄凝,收下長公主獻子苦心,就連裴柏青也淚眼婆娑地跪地求道:“國母開恩,收下臻兒吧……”

嬰孩的頭骨尚未閉合,正是脆弱,就算包裹柔軟,也經不起屢次重摔。

玄凝望了一眼天冉,她抿着嘴角,目光充滿了不忍與憐憫。

“臻兒,莫要怪我,要怪就怪你投錯了胎,生在了天家。”

眼看她又要去撿落在地上的嬰孩,天冉匆匆上前,将嬰孩抱在懷中道:“二姐姐,你這又是何必。”

“我從未想過與你争奪皇位,玄将軍不過是見我血親逝去,可憐我才會有所接近關照。”

她擡起頭,與玄凝對望:“對嗎?玄将軍。”

金玉堆砌的殿堂,無數目光彙聚在身上,糾纏着她眉眼俞漸深陷。

孩子,不重要。

倒是長公主,她今日可狠下心用一歲大的孩子逼她認主,她日登基成王,天權在手,她怕是要剝了玄家的一層皮不可。

黃家氣數将盡,韓家一心求穩,裴家急功近利……要想制衡天權,還需找個倒黴鬼才行。

眨眼間,思緒已過千回百轉。在衆人的目光中,玄凝伸出手,将哭聲微弱的嬰孩抱在懷中哄了幾句,屈膝半跪,還給了裴柏青。

他不敢接,目光惶然地盯着她,玄凝無奈,将其強塞入懷抱,又将手中的銀環,放在了嬰孩胸口。

或許是察覺到母君的意志,小小的手抓住了鈴铛,在安靜的殿内,鈴聲仿若求救一般。

“承蒙陛下不嫌,收我為天家義子。按年歲,長公主是我的義姐姐,義姐姐的孩子,便是我玄凝的義姪。故此,長公主不必為難自己與孩子生離死别,”

天覃的嘴角微微顫動,那是目的達成後,難以抑制的激動。

玄凝假裝沒看見她嘴角的弧度,起身歎道:“去請太醫。”

這孩子除了眉眼與長公主五分相似,其餘的,全歪到了樂羊身上。

但願天家的吉人命數,可以保佑長公主和她的孩子,不被陽柳困擾。

第五封信抵達桌案,玄凝熄了燈火,将它與過往的信紙擺放一起,幽綠中,那些來自不同時間的信紙,竟拼湊出一幅畫來。

畫中人腳踏明月,手捧日照,其身肌線條,刻意用了水墨山石枯枝的頓挫技法,勾勒出的波瀾壯闊,與她别無二緻。

最讓玄凝歡喜的,是他在她心口,畫了一朵蘭花。

柔軟的枝葉沿着身軀纏繞,遮擋她一切隐私,唯獨那朵蘭花,卻含羞般偎在她最隐秘的私房,仰望着她,隻待她垂眸望來,将思念相訴。

他執掌驚鵲,一手創辦日照樓,凜凜威風得令南雁生畏,竟還能在百忙之中,憶起她身姿。

玄凝肅然颔首,判定他是太久沒受寵,春心萌動。

又奈何畫面意境屬實神聖純潔,玄凝隻好轉念改判,萌動之人,是己非他。

江南有舊部,其名“驚鵲”。曆年遷都,舊部遣散,一部分人留在了南邊,另一部分則跟随玄家莊主奔赴北澤,成為暗部第一支遊蛇。

早在棠宋羽離開天景之前,玄凝便決心重啟舊部,追捕人間星宿,将頃月之勢徹底消滅,并将任命決策之權,先一步賦予彼時尚未抵達江南的棠宋羽。

他模樣是清冷了些,所幸他自幼學畫,握筆時即便不笑,溫潤自來。若是笑了,那就更是清純無邪小仙郎,無論多少歲數的人,在他面前都能放松九分警惕。

最關鍵的,是這條路與他的道不謀而合。

無權無勢,長相無害,以小男子之身獨闖天地,安身立命,是多數男子加入頃月閣的初衷,亦是黃月昇為他們編織出的美好幻夢。

所求無害,卻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從狀告之人搖身一變,變成了壓迫同僚,虐|殺女子的兇手。可憐又可恨。

玄凝無法體諒這些人,面對他們,她是冷血無情的鐵面判官,對堂下忏悔哭訴充耳不聞,血手敲響驚堂木,那些人便套上了繩索,在她眼前瞠目斷氣。

棠宋羽與她不一樣,他有着和他們相似的經曆和處境。在處決他們前,他總是認真聽完他們的自述,欲圖與他們靈魂溝通般輕撫着額頭,指出他們錯在何處,再為他們的來生謀劃出一條清晰路線來。

最後,他閉上眼,擲筆定生死。

被沾帶紅顔的筆尖指到,則生;反之,則死。

看似平允合理,無偏無私,實則在他擲出筆尖的那一刻,生死已定。

活人要麼洗心革面,重獲新生;要麼不知悔改,活着,且死了。

至于死了的,棠宋羽不知是從哪聽來的傳聞,把屍體綁在木筏上,放進青江水,順流而下,彙入汪洋大海,便能讓身處地獄火烤炙的靈魂,少一些痛苦。

玄凝聽完笑他天真,“你當江洋大海是義莊,他們還不曾飄入海,便會沉入水底,成為群魚之食,腐泥之肉。”

美人正跪在地上,修磨她指尖圓甲,聞聲頭也不擡道:“死後造福一方生靈,也算功德一件。”

“你也會信功德之神論。”

“原來不信,現在……與其說是相信,不如說是,我希望世間的人,都能依照功德神論而思忖行為。”

“若真如你所希望的那般,死後依照功德換界,那我豈不是要下地獄。”

磨甲聲戛然而止,棠宋羽擡起眼眸,如畫上心口的蘭花,仰望她被燭火暈染的昏紅眸眼,堅定道:“不會的。”

她循聲望來,棠宋羽捧起她的手,垂眸吻道:“我會攔住它們,不讓它們帶走殿下。”

他這是認定了她功德難抵罪業。

玄凝挑着他的下颏,颦笑道:“黑白雙生,蛇面鬼差,你一個人間小小畫師,如何能攔得住它們?”

棠宋羽緊貼着她的掌心,在她膝上依偎道:“我就是能攔住。”

沒了世子夫的身份,棠宋羽說起話來,百無禁忌,比兩人相識最初還要生動有趣。

“這麼厲害?”玄凝彎下腰,俯首勾起他長至腰間的青絲,在臉上寫畫道:“那我死後,可就全依仗棠棠了。”

“……”

“攔不住也無所謂,隻要你中元多給我燒點刀槍火炮,我就能組建軍隊踏平鬼門關,附在棠棠身上,夜夜渡你向春深。”

“……”

棠宋羽攜着微紅的面頰,輕瞄她一眼:“現在不可以嗎?”

玄凝皺眉道:“當然不可以。”

“……為何?”

“中元未到,我亦沒死,你燒什麼紙。”

“……”

沉默過後,棠宋羽站起身,于她疑惑目光中,解開腰間衣帶。

“現在,不可以嗎?”

玄凝楞楞地點點頭:“可以是可以……但你不是腰疼?”

“有幸喝到阿凝親手調炖的羹湯,不疼了。”

“哦……”

玄凝摟住他主動坐上來的身子,湊近時,幽香正濃。

“先渡哪裡?”

“自是春起處。”

“再渡?”

“阿凝。”

玄凝挑眉,“接着?”

棠宋羽捧起她的臉吻道:“吟秀春風,且渡且歡。阿凝莫再問我。”

被嫌棄了。

玄凝氣不過,又不敢聲張,便把怨念全落在掌心指尖,扶着綠柳腰,奏他個春波蕩漾,待他将要破繭化蝶,一口咬住他喉嚨,教他仰首淚落,咬唇不敢将歡聲張揚。

她挑眼笑他,撫耳過胸懷,用剛修磨的指甲撥彈他緊繃的琴弦:“而今春意正濃,棠棠既要吟秀春風,何不作大聲些。”

“閉……閉嘴……”

棠宋羽睜開水霧朦胧的眸眼,绯紅臉上淨是羞惱。

“手拿開……那裡……是最後一步……不許碰。”

“棠棠自己說的,且渡且歡,哪還需要分先後步驟。”

“那也不能一起嗯!”

泷泷雙目飄搖墜落,他顫抖着偎在她懷中,像一隻貪戀溫暖的白蝶,不斷的蜷縮起自己的身子,将她緊緊圈在了梨花椅上。

放在蝮蛇界,這是絞殺的征兆。

一晌喘聲止,玉手緩緩攀附肩膀,轉眼握住了她的脖頸。

他沒有用力,卻也是樂此不疲地按着她喉結,玄凝無奈地制止道:“再按要吐了。”

美人淚挂眼睫,芳菲尚未褪去,眸眼嘴角卻已冷若寒霜。

“阿凝,陪我。”

這句話,自打她二人重逢相會,便一直在耳邊重複。

他不說陪什麼,玄凝便當他是久别重逢,患得患失,摟着他腰身哄道:“我這不是在陪你嗎?”

“嗯。”棠宋羽吻了吻她嘴角:“不夠。”

“那棠棠自己說,我怎麼做才能讓你感到心滿意足 。”

他望向她深紅眸眼,指尖在她唇上摩挲,勾唇一笑,直教霜雪融春水,滴落她心澗。

“我欲壑難填,阿凝……滿足不了我的。”

她眼睫輕落,壓暗了幾許眸光,美人卻笑着起身,使出了不知從哪學來的欲擒故縱的本事,勾得她杏眸半眯,踩住了他挂在腰間,垂墜拖地的衣擺。

“你說什麼?”

他不回答,玄凝便站起身,向他步步逼近。

“欲壑難填……這種放蕩話,你也能說出來。也是,你如今不是世子夫,沒了規矩約束,自是放浪形骸,無拘無束,什麼話,什麼舉止,都要學來說道作态一番。”

擦肩而過,棠宋羽惶然去抓她的手:“是我失言,阿凝别走……”

她冷笑,上手強行分開了他:“不是說我無法滿足你嗎,既然如此,那便換個能滿足你的人來。比如……二娘子。”

“……”

房門打開,散一室料峭春風。

棠宋羽攥緊了拳,摁在揪疼的心口,望着她離去的門外,翕動唇邊,晶瑩懸挂月色。

忽而身後一聲異響,步履急促似風闖,棠宋羽還沒來得及回頭,就被一雙溫熱大手捂住了眼睛。

這雙手,他太過熟悉,熟悉到心尖發顫,眼眶發酸,不等來人說話,他便反手尋着腰身,向後靠攏。

“阿凝……”

她并不說話,隻将他兩頰再填春意,推着他腰間遺留的昨夜酸楚,跌落帳中欲海,青絲亂枕,低喚一聲聲她。

待到夜深,春色闌珊,她緊貼在身後,手覆在心口問道:“滿了嗎?”

棠宋羽有氣無力地應道:“嗯……”

“是嗎。”玄凝躺了下去,埋首在他後頸輕嗅道:“那麼好滿足,怎麼算是欲壑難填。”

“……”棠宋羽睜開眼睛,一句話未說,聽她繼續道:“欲壑難填的……是我才對。”

意思是,她還沒盡興。

棠宋羽剛要撐起身,她卻一把将人按回枕上,低笑道:“不用了。”

“想滿足我,棠棠今夜怕是不用睡了。”

十指緊扣胸前,玄凝閉上眼,聞着他身上的幽香,感受他跳動的心髒,深深感慨道:“好香……這個味道,像是從棠棠身子裡面透出來的。”

他的心跳陡然加快,玄凝無聲落了嘴角,在他肩上輕蹭道:“真想把棠棠剖開看看……究竟藏了什麼東西,令我魂牽夢繞,日思夜想。”

躺在枕上,數着身後人的淺淺呼吸,縱情過後的留戀與清醒在墨色中反複掙紮,棠宋羽緩慢地将手探進枕下,那裡,藏了一把防身用的金簪。

興許是做了什麼夢,女君嘟囔着翻了個身,面朝梁上,雙腿卻依舊纏在他左腿上,就着如此别扭的姿勢,繼續熟睡。

于是,他悄然坐起,将金簪對準毫不設防的脖頸。

“陪我一起走,好不好?”

棠宋羽在心中,替她道了一萬句“不”。她卻悄然睜開眼,将不知因何融化的朱砂,流淌他心。

“好。”

金簪擲地,滾落漫天華光。

玄凝撫着他被燭火照得虛黃的發頂,澀然的嘴邊,再難開口将未說完的話,道與身下。

但,不是現在。

『加入書簽,方便閱讀』
熱門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