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親後,玄凝給棠宋羽在錢莊設了名戶,存了一筆錢在裡面,棠宋羽看着存契上的數目,認真問道:“殿下不擔心我拿錢跑了?”
玄凝正忙着試戴軍甲,聞聲哼笑道:“這有何好擔心的。”
“先不論你能否從我眼皮底下離開,就算你跑了,天南海北,我都能找到你。”
後來,他真的跑了。
沒有帶走一張存契。
她也證實了自己的那句話,不是說說而已。
當下,送來的和離書攤平桌案,玄凝提起筆,在他的姓名旁,寫下了自己。
紅泥蓋印,離書契成。
倒真映了他那句“鳳凰紅契碎兩瓣,南北江天大道寬”。
棠宋羽的道,無非是完成樂羊的遺志,讓世上坊間的男子都能夠獲得自由。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想要自由,在溫飽面前,自由是惡臭熏天的茅紙,被遺棄在角落,腐爛在泥沙之下。
樂羊死後,那些暫時勒令停業的坊間尋歡場所,送禮打點,照樣開門營生,即便重獲籍貫,一向以皮相謀生的男子,不知何處可去,于是在旁人的拉攏下,繼續回到自由的陰溝,用阿谀奉承的虛假笑容,投入一場又一場杯酒示好,用娴熟的口技,換來額間的描金紅。那是榜首的象征。
若人談及樂羊,他們便會收起笑容,露出鄙夷的神情。
“什麼狗東西,自己得了陽柳病不想活,還要拖我們下水。”
“我聽說,他身上的病,是跟一群男人亂搞得來的。”
“噫,真惡心。”
信任黃月昇,背靠人吃人的頃月閣,樂羊注定實現不了他的志向。意識到這一點,他用最後的清醒,将希望的種子,埋在了同窗舊友的心中。
杠杆脆弱,僅憑一人之力,難以撬動巨石。
樂羊真正看上的杠杆,是同窗的靠山——玄家。
周山礦洞,是他用于與玄家交易的籌碼,亦是他挑選的葬身之地。
在他的故鄉,在母親忙碌了一生的地方死去,樂羊短暫發光的靈魂是否能夠觸動判官,讓他少受些地獄火之刑,玄凝無從得知。
隻是在那個詭異的夢境礦洞中,墜落時,她聽到了樂羊的聲音。
“做你該做之事……世子殿下。”
這群人真可笑,活着的時候不來求她,死了反倒說些需要她的話。
當她是閻王嗎。
有韓家人在,和離書一經送往司民署,一個上午不到,便被蓋印送了回來。
“你和他當真離了?”
天覃看完和離書,依舊不願相信:“你那麼寵他,怎麼可能放他走。”
“感情之事本就多變,凡事皆有可能。”玄凝擡眸道:“長公主今日來,應該不是為了操心臣的家事吧?”
“當然不是,我有事想問你。”
“噢。”
置身庭院間,梧桐落金黃,長公主跪在金黃鋪滿的雨花石上,向她索要仙人。
可無論她怎麼繪聲繪色,言語誠懇,座上的女子始終淡着自帶霜雪的臉,開口駁回:“殿下要臣說多少遍,玄鏡長老并非仙人,隻是因其容貌英俊,劍法獨到,才被稱為劍仙。何況他落腳此處隻是為了歇息,早在半月前,他就離開玄家,繼續雲遊四海了。”
天覃不信,玄凝自己也不信。
“玄凝,我母君若是死了,你拿什麼賠我?”
“長公主與黃家預謀害我母君的時候,有想過拿什麼賠我嗎?”
她站起身,自上而下的眼神看得天覃心中反感,剛要站起,卻被她按着肩膀重新跪了下去。
“我想過。”玄凝俯身湊到她耳邊冷聲道:“若我母君死了,我就讓長公主你,從此與王權再無關系。”
她側過的眸光,是駭人的腥紅,血的顔色。
天覃停止了掙紮,抓住她的衣袖道:“她沒死,你也不能讓你的義母死。”
好一位能屈能伸,見風使舵的長公主。
玄凝拍了拍她的肩膀,将人扶起便走,卻被她拉了回去。
“等等,我還有一事。”
“你想見你的阿父?”玄凝搖頭道:“不可。他腦袋裡的箭杆還在,我母親正在給他檢查,看看是否有希望将箭杆取出,而不傷及性命。”
天覃什麼都還沒說,就被她再次駁回,氣得她跟在後面追問:“這也不可,那也不可,你倒是說說,我來找你可以做什麼?”
“呼吸。”
天覃恨不得從後面掐死她。
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三兩日曬苞谷的功夫,世子和離與前世子夫“殺人”的消息,同時在王城傳得沸沸揚揚。
女人往往不會苛責負有權貴的女人,男人也一樣,他們不會放過任何一位失權失貴者。隻見他們把棠宋羽過往的绯聞一通搜刮,造謠他多次燈下偷香,為掩人耳目而殺人,再用淫詞豔語,将他刻畫成一隻道貌岸然的猥瑣小人。
至于頃月閣?
蜚語之下,無人在意。
這場民間自發的運動,還不如月事前兩天的局部陣痛,短到昙花一現,短到不痛不癢。
總有人冥頑不靈。
玄凝被堵在上朝路上時,窗外白霧蒙蒙,譬如死後升天。
“世子殿下,頃月閣殘害同胞一事不了了之,草民柏段秋懇求殿下上書天子,交于大理寺徹查……”
大理寺,直屬天子調遣。
先不論天子無端病重,朝堂大權落到了首輔身上,現任大理寺主司卿,是黃家二當家,黃知晏。
自家人查自家人,這是玄凝一大早聽到的,最好笑的笑話。
“起來。”玄凝伸出手,将人拉到面前盯道:“想不想見天子?”
“什……什麼?”
“本王帶你進宮,但你要保證,将方才的話一字不落地說于陛下聽。能做到嗎?”
女人被她眼睛吓得咽了咽聲,結巴道:“好……能做到……”
車子停在後宮門口,禁軍所屬,左右監門衛的統領想要阻攔,卻因忌憚她手中天子欽賜的玉牌,隻上前問了她身後之人是誰。
玄凝瞥了一眼身後,暗示她将身闆挺直些。
“看不出來嗎,這是我的護衛。”
“恕屬下眼拙,世子殿下原先的護衛,貌似不是這般模樣。”
“原先的護衛心眼不幹淨,教人摘了。怎麼,本王換個護衛,還要與你登記不成?”
“世子殿下見諒,屬下也是為陛下與長公主的安危着想。”
說着,她便命人端來了筆墨,讓女人在臨時出入的憑證木牌上,留下名字。
女人的手抖得像簌簌落葉,玄凝在她伸手前,奪過毛筆在木牌上寫道:“她這人不喜念書,大字不識一個,統衛就要為難她了。”
她放下筆,擡眸笑道:“畢竟統衛大人在升官之前,也是長公主身邊的護衛。說來,本王聽聞統衛家中喜事剛過,唉,這新夫人固然是好,可也别忘了舊夫人呐。”
玄凝壓低了聲,盯着她驚慌的眸眼道:“畢竟統衛大人能有今日威風,全靠舊夫人在長公主面前以身推舉,不是嗎?”
門開又關,女人跟在身後小聲問道:“殿下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不是你自己說的嗎。”
柏段秋恍然:“可我隻提了一聲,殿下就記住了?”
“你的名字,很難記?”
“不難記,但殿下第一次見我便能寫對我的名字,很難。”
也不知她哪來的底氣,忽而挺直了腰杆,道:“既然殿下對我早有關注,此行我定不負殿下厚望。今日便是死,我也要為死去的同胞讨個天理正義。”
天下為公,公道難求。
當權為女,娂道普天。
一番民聲谏語下,天子将頃月閣一案,全權交于玄家世子,黃月昇匆匆進宮時,玄凝握着天子剛賜的金鳳翔符,朝她笑道:“近來多寒雨,今日罕見晴天,黃夫人不在家梳沐浴身,這麼急匆匆的進宮做甚?”
“……”黃月昇看見了她手裡的金燦,不慌不忙地整理着鬓發,上前問禮:“回世子殿下,今早草民做了個噩夢,醒來時心有餘悸,不得不趕了車馬過來。”
“什麼噩夢?”
“一隻養不熟的兔子,咬壞了草民家中珍藏的字畫,還銜着草民的金庫鑰匙,跑了。”
“是嗎。”玄凝笑道:“那他可真是隻壞兔子。”
“可不是嗎,所以在夢裡,草民放出了獵犬,獵犬循着氣味找到了兔子,将他和同伴,活生生咬死了。”
“……”
“回想起那個畫面,草民還是害怕。”黃月昇捂着胸口道:“那兔子死前,叫聲慘連連的,聽得草民心痛……”
“心痛尚且能治,若是壞了,就隻能挖出來扔了。”擦肩而過時,玄凝聞見了一股淡淡的麝香:“心壞則腦壞,腦壞則害全身,所以二者當連根拔起。你說對嗎,閣主。”
黃月昇回眸笑了笑,“武侯大人醫術了得都不敢摘心開顱,世子殿下不通醫術,卻也想着替人治病,真是良心明堂。”
“隻是這金兵兩符,難以同握。”她回過身,擡頭望了一眼被烏雲遮擋住的金光:“秋日多郁,大風一吹,便成雲雨勢。世子若是沒帶傘,出宮路上可要走快些,别被淋到了身子。”
“……”
玄凝走出了一段距離,回眸望了一眼柏段秋:“你相信我嗎?”
“相信。”
“為何相信?”
“因為世子殿下信任我。”
女人暗黃的臉是不斷翻湧的金沙,天上的金光雖然被大風吹滅,但人間的光,總是生生不息。
玄凝拉起她的手,往瑞雪殿方向指道:“直走左拐,再直走,過橋右拐,有座瑞雪殿。你身上穿的是玄家護衛的衣裳,眼神堅定點,不要亂瞟,宮人便不會攔你。”
“好,那我要做什麼?”
“你什麼都不用做,你隻要讓殿中那位貴人想辦法保全你的性命就行。”
柏段秋驚道:“為什麼?陛下剛才不是親口赦免了草民僭越之罪嗎?”
“所以,你是意外死的。”
玄凝将她被風吹亂的發絲捋到耳後,戲谑笑道:“是為保護世子而死的倒黴護衛。”
“什麼……意思?”
“字面意思。”
柏段秋一路有驚無險地找到了瑞雪殿,裡面的殿主望見她身上的衣服,皺起了白皙光滑的眉頭:“說了多少遍,不要來打攪我。”
她身邊的侍人走到窗邊探了一眼,随之關上了窗,朝她示意,天冉這才将手裡的紙團砸過去:“隔三差五的派人來煩我,她當我這裡是猴山還是鳥籠。你再發出一句動靜,我就讓人掌你的嘴。”
柏段秋顫巍巍地打開紙團,上面寫着:“你是誰?世子呢?”
她撿起地上的毫筆,盡管手抖,書寫得照樣飛快。
天冉撿起從地上滾回來的紙團,看了一眼便站起身:“還想走?你就在這裡跪着,沒有我的命令,不許踏出瑞雪殿半步。”
“……”
她要出去,柏段秋不敢問也不敢攔,隻得跪在地上回頭,用迷茫惶然的目光,打量傳聞中被軟禁在深宮中的郡主。
好瘦小。
偏偏是這麼一位瘦到連衣袍都撐不起來的人,用自己尚存的羽翼,為她提供了庇護。
書院學子常為國儲一事争執不休,柏段秋不屬于保王派與立郡派的任何一方。她屬于大逆不道,上不得台面的無門無派,說出來可能連柏家老祖宗都要氣得從地下伸手捂她嘴。
或許,世子殿下就是看中了這一點,才會選擇她來做領頭羊。
劍光破開珠玉,身影于雨中翩飛,為朱紅牆上添了一抹疏影梅香。
金甲及身的女君站在城牆上,睥睨着腳下惴耎紅蟲,一個手勢,城牆上的羽林軍紛紛再次架弓而瞄。
“世子殿下身手飄逸,非尋常人家可比,若非今日有要事在身,太康定下去與殿下讨教一二。”
“呵,要放就放,哪來那麼多廢話。”
女人眼中流露出一絲惋惜,手中的檀珠不停輪換,須臾,她停下來,擡指發号施令:“自不量力。”
“住手!”
聲音被箭雨淹沒了。
“黃太康!”
女人微微皺眉,轉頭望去,吓得手中的檀珠一抖,慌忙解開肩上的披風迎上去。
“苒妹怎麼……”
“啪!”
黃太康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面前瘦小的人兒,踮腳打了一巴掌。
“你好大的膽子!”
天冉捂着被震得發麻的掌心,籲籲急喘,怒火染紅的雙眸,在女人沉默地展開披風,擋在她頭頂的那一刻,迅速聚集了淚水。
“你在做什麼?我問你在做什麼!”
天冉憤怒地撕開她的庇護,将披風扔下了城牆。
“身為禁軍之首,沒有陛下鳳令谕旨,私自調遣羽林軍将世子困在甕城,以箭雨圍殺。黃太康,你嫌命長?”
“……這是我的家事,無需苒妹操心。”
“誰操心你的家事!”
她吸了一聲氣,仿佛這樣做,就能把眼淚也一同收回去。
“我是以郡主的身份,為你,為黃家的背叛,替陛下感到寒心。”天冉指着被困甕城的玄凝:“黃太康,你是生是死與我無關,但世子,她必須活着。”
黃太康不再看她:“不可能。”
“好……那你放箭吧。”
身影踩在堞牆,雨點削去她身上的溫度,卻難以熄滅她眼中的火焰,莫說是黃太康慌了神,就是好不容易喘口氣的玄凝也驚了一跳。
“苒妹你上去做什麼,快下來。”黃太康張開了手臂,生怕将她碰倒了,隻能邊靠近邊勸道:“你咳疾剛好,别再受了風寒”。
“放箭啊。”
“苒妹何苦為難自己,又為難我……隻要她死了,今後我們便可以……”黃太康止住了話語,隻因一陣狂風吹過,堞牆上的削瘦身影本就在發抖的雙腿一個不穩,斜斜往前墜去。
“苒妹!”
“郡主!”
黃太康撲了個空,所幸有羽林軍拉着,才沒一頭栽下去。
驚呼聲戛然而止,膽大的士兵扒着城牆探頭往下望去,隻見大雨中,紅影似飛蛇,雙腳踏雨滴,披風一頭纏繞在手臂,另一頭來不及,隻能抓在手中,兜住了瞬迂墜下的重量。
命運如樹輪輪轉,那些難以抵抗與承載的力量,卸去時,也在積水之上,圈畫着年輪,砸落一灘漣漪。
确認自己沒有死,天冉這才從肉墊身上爬起來,四目相視,她撅着嘴角就往她臉上招呼。
“欸欸欸你個小沒良心的。”玄凝捉住她的手心,無奈警告道:“我剛救了你,不許揍我。”
天冉不依不饒地掙開她的手,擡手落下,玄凝靜靜地盯着她,一雙紅眼睛看得她心中發毛,半路刹住了掌心,在臉上輕彈道:“我是想确認世子的腦子有沒有摔壞。”
“是嗎。結論如何?”
“嗯,口齒伶俐,邏輯清晰,看來沒有摔壞。”
玄凝哂笑道:“小郡主不好好在瑞雪殿待着,跑來城牆上與禁軍統帥吵架,明知弱不經風還站那麼高……依我之見,小郡主的腦袋應該是被藥灌糊塗了。”
“你不就是想讓我來看看你有多慘嗎。”天冉冷哼了一聲,攥着她肩上的箭杆就往外拔,疼得玄凝嘶聲道:“我的好郡主,别拔,我還不想死。”
“哼,你死了才好。忍着點。”
“等等……嗯!”
天冉利落地拔出箭羽,鮮血涓涓,她不慌不忙地解開衣袍,掀開短綢衫,露出被捂白的小腹,以及纏滿繃布的丘山。眼見她還要解開繃布,玄凝慌忙閉上了眼睛。
“小郡主,你就不能先把繃布抽出來再拔箭嗎?”
“是呢,我怎麼沒想到呢。”
“……”
這語氣怎麼聽都像是故意的。
城門打開,趕來的黃太康望着雨幕下緊偎的身影,步履漸漸慢了下來。
天冉将人扶起在懷,手中的繃布穿過腋下,斜斜纏了三四圈系在背後,忽而她的世界,大雨停了。
擡眸望去,黃太康舉着把黃銅打造的千機傘,眼睛也不知道在看什麼,反正就是不看她。
“這些羽林軍都是我的心腹部下,今日之事,絕不會外傳。”少頃,她低頭望着天冉:“太康自幼被姐姐們撫養長大,姐姐所托之事,便是太康之事。”
“抱歉,苒妹。”
隻聽一聲卡扣轉動,黃太康拔出傘柄,将鋒利的鋼尖對準她懷中人的脖頸刺去。
秋日驚雷。
昏黃的郊外林道,男人跪在漫天飄灑的紙錢下,一邊用膝蓋向前挪動,一邊随哀樂嘶聲力竭地恸哭着,哪怕他哭了半天,嗓子沙啞,紅腫的眼睛愣是哭不出一行眼淚,但在一雙雙眼睛注視下,他必須哭,哭得傷心斷腸,哭得滿地打滾,昏死在下葬墳前,糊一頭泥巴。
“好了,莫要哭了。人都散了。”
男人擡起頭,那是一位身披黑色羽衣的女君,頭戴烏青箬笠,身負長劍,像是風塵仆仆的江湖過客。
她從袖中掏出一副畫像,指着上面的人問道:“你見過這個人嗎,穿着白色衣裳,黑發白臉,左眼眼角下有一處小痣,紅棕色的。”
男人望着她手中頗為簡陋的畫像沒想出個什麼,聽她描述,倒是想起了一二:“見過,大概是半個月前,他曾在我們村子裡落腳歇息過,身邊還帶着兩個男侍。”
“那你可知道他們往哪個方向去了?”
“不知道,我隻知道他們是入夜後走的,走得很是匆忙,村裡的狗都在叫。”
“好,多謝。”
玄凝從口袋裡掏出一把碎銀,放到了他懷中:“替我為你的姝君上一炷香。”
男人垂眸不語。
“她不配。”
說着,他掀開袖子,露出胳膊上一道道重疊交織的瘢痕:“天底下,會有姝君拿燒紅的鍋鉗抽打自己的夫人嗎?”
玄凝默默回眸,他仿佛是自言自語,說完望着墳前的墓碑笑了:“我與你自幼相識,你口口聲聲說要保護我,到最後,遍體鱗傷的是我,死于非命的是你。上蒼有眼,我總算自由了。”
“死于非命?”
“嗯,差不多也是半月前,夜裡她聽見屋頂上有動靜,提燈出去察看,結果被人一刀抹了脖子,兇手把她的肚子挖開,把胞宮連着胞莖全摘走了。”
“你當時在做什麼?”
“我?”
男人擡眸笑道:“我被綁了起來,在她的屍體面前,被他們輪番侮辱。”
“……”
樂羊,也是這麼瘋的。
玄凝一時說不出話,将口袋裡所剩無幾的碎銀全給了他:“我有事在身,不能幫你什麼,我見你手腕上戴了親子鈴,這些錢,就當是給你和孩子的。”
“孩子?”男人捏着鈴铛哭笑不得:“自從有了孩子,她眼裡便隻有孩子,所以,我把孩子扔到井裡了。”
“這樣,她的目光,就能重回我身上。”
不愧是頃月閣看上的人。
望着跪在墳前一動不動的男人,玄凝無聲歎了一口氣。
她膽大的兔子,到底往哪個方向跑了?
驚雷轟然,将雨中将至的整齊腳步聲掩蓋。
黃太康颦眉望着身下,女君獰笑的眸眼,狂野似蟒,寒冷如蝮,力氣更是大的非人,握着她使出全力的手,像是捏死蟲子般輕松。
“黃太康,當着小郡主的面,本王再給你一次機會。 ”
玄凝緊盯着她的眼眸,質問道:“要黃家,還是要郡主?”
天冉一怔,下意識望向女人的臉,她長得與阿姐并不相像,但她與之初見的第一眼,就覺得親切。之後種種,她分不清是孤獨,還是依賴,亦或是真心。
黃太康冷哼道:“隻要你死了,何愁二者。”
“執迷不悟。”
“為了一個女人背棄自己的家族,才是誤入歧途。”
“如何,小郡主。”玄凝回頭看她:“這樣的人,值得你繼續留在深宮裡嗎?”
天冉笑了,笑容把眼淚都擠了出來,在青灰臉上,畫下圈讀的斷章。
“殺了她。”
玄凝遊刃有餘地捏響了指間,城樓上,嘈雜不斷,黃太康望着門外進來的整齊劃一的軍隊,頓時明白了什麼:“苒妹,你故意的。”
故意掉下來,讓她無法從高處射殺世子,隻能打開城門進來,而這樣,她就變成了那條甕中之魚。
吉蕸站在城牆上,并指吹響了悠揚哨音。
頃刻間,城牆與城門口的箭頭齊刷刷對準了金甲,天冉拍着手中雨水,起身望道:“誠如太康将軍所言,為了一個女人,背棄自己的身份與家族,是誤入歧途。我雖被軟禁宮中,但我仍是天家郡主,所思所行,皆為天家。将軍異心,恐難信任。”
利刃铮铮,黃太康揮舞着千機傘,将玄凝的進攻一一化解。
“好一個天家郡主。”
她恨恨地瞪着玄凝:“好一個玄家世子,借計施計,倒真是配得上一句朝上君臣朝下瘋人。”
“将軍謬贊。”
飛步上前,劍尖在金銅上摩擦出尖銳聲響,玄凝咂了一聲,惋惜道:“本想與太康将軍好好切磋的,但我趕時間,就不奉陪了。”
說完,她将放在胸前的金令丢給天冉,道:“陛下有令,命我協助郡主徹查頃月閣。臣掌握了消息,頃月閣近日多在袞州一帶活躍,還望郡主同意臣前往袞州調查。”
“準。”
她朝城牆上的吉蕸揮了揮手,便一溜青煙跑得無影蹤。
天冉握着金令,冷眼望着跪在地上黃太康:“我會向陛下禀明此事,到時你與你的好姐姐,便在地下相聚團圓吧。”
“苒妹,苒妹!”黃太康抱住了她的腿:“你當真要如此絕情嗎?我們不是說好了要去沃城定居,去你熟知的海邊從日落望至月色嗎。”
“你接近我,利用我,在我殿内安插眼線,讓我在陛下的藥裡投毒,勾結太醫院的醫傭,偷換我治療咳疾的藥材,害我肺火不消,咳症難愈,樁樁件件,皆為你黃家野心。我天冉固然落魄,卻還沒蠢到與别有用心之人敞開心扉,暢談風月。”
“苒妹……那些都是我姐姐讓我做的,我對你是發自真心的……”
“姐姐?我曾經也有個姐姐,她從不逼迫我做不願之事。”
天冉丢了一個憐憫厭色,道:“真可憐,姐姐的跟屁蟲。”
雨水沖洗之下,世間的一切痕迹都變得極其難尋。
玄凝循着樹幹上的苔痕擦挫,找到了滾落山溝的馬車,不出所料,車上空無一人。
四周沒有任何打鬥過的痕迹,倒是車身上遍布箭羽,應該是有人提前埋伏在山間林道,放箭追捕,車夫被射中,半路滾落,受驚的馬匹失去控制,帶着車上的三人,在拐彎時側翻滾下了山坡。
單憑削斷的藤蔓高度判斷,追殺他們的人,個子應該不會太高,估計與吳關的身形相仿。視線所見的範圍裡,沒有血迹和屍體,唯一知道他們去向的,隻有不會說話的草木。
線索又斷了。
早知今日,當初說什麼都不該讓他去與黃月昇接觸。棠宋羽一定是發現了頃月閣的真實面目,才會做“壞事”。
玄凝坐在車頂望着手中地圖出神,可如若不放他親自去尋找真相,他又怎會相信,自稱幫扶男子的頃月閣,其實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左右都是她的不是。
想起那晚為了逼他走的話語,玄凝的手直發抖,忽而她反應過來,這哪裡是她手抖,分明是大地在晃動。
地動了?
不對,周圍安靜的連片樹葉搖晃聲響都沒有,隻有她坐着的車身在晃動,一下又一下,還蠻有節奏。
不會是……
玄凝急忙跳下來,三兩步躲在樹後,扒開樹叢盯着仍在晃動的車身,心想道:待會就算從裡面鑽出個土地婆神,她都能不厚道地笑出聲。
一聲哐啷,本就歪斜的馬車砸在地上,徹底散了架,一個髒兮兮的腦袋從土裡試探着挪上來,灰色的眼睛細細打量着周圍,一點風吹草動都不放過。
“沒人。”
灰璃從地裡鑽了出來,緊接着是吳關。
“那就怪了,我明明聽見有腳步聲。”
“該不會是他們抓不到人,又回來了?”
“棠宋羽呢?”
冷不防加入的女聲将二人吓一跳,玄凝眉頭緊鎖,将張嘴驚訝的二人扒開,隻見地上有個深坑,足有一人深,不知是多少年前留下來的陷阱,靠近後一股腐爛的泥土氣息撲面而來。
裡面也沒有他。
“棠宋羽呢?”玄凝左右顧盼追問道。
“夫人他……”吳關抿了抿幹澀發白的嘴唇,艱難道:“夫人他把我們藏進洞裡,獨自去引開他們了。”
“嚯。”腦中一陣嗡鳴,玄凝掐着眉心緩道:“多久之前的事情?”
“應該是……四天前,他讓我們在此等他。我剛剛聽到腳步聲,還以為是夫人……”
好不容易來了個好消息,轉眼就成了壞消息。
兩人被藏在地下,根本不知道棠宋羽的去向,玄凝望着兩人髒兮兮的模樣就來氣,幹脆眼不見心淨,指着方位道:“吳關,你去西邊找,我去南邊,落日前回來彙合。”
灰璃指着自己道:“我呢?”
“你在這裡繼續等他回來。”
山溝裡的黃昏,到來的較早,玄凝回到集合點時,灰璃不見了。
“不用找了。”吳關指着地上掙紮拖拽的痕迹,“那些人應該是從東邊折返回來的,他被抓住了。”
玄凝沉默地望着痕迹消失的方向,片刻道:“他們應該沒走遠,現在追過去,他興許還能活。”
“為何要救他。”吳關擠出一個笑來:“像我們這樣的男子,死了便是活該,是罪有應得。”
玄凝看了他一眼:“你不像是頃月閣的人。”
“殿下知道賽狗嗎?”
“用繩子把狗脖子栓住,另一頭在馬身上拴着,馬兒向前跑,狗在馬兒後面追,追不上,繩子便會越勒越緊,越勒越緊,最終窒息摔死在地,被拖行的面目全非。追上的,不但會被鞭子抽打,還會被使壞的馬蹄一腳踹在地上。”
“看地上的痕迹,他們打的是死結,也就是從一開始,他們就沒打算讓灰璃活着。”
“你對他們,仿佛很是了解。”
吳關笑道:“年少成為鹑首,一時得意忘形,得罪了上面的宿主。宿主哥哥教導有方,給我拴上了繩子當狗,我追上了,他便故意勒馬放慢速度,害我被馬蹄踹斷了腿,沒錢醫治,險些殘廢。後來閣主見我可憐,派我去畫院看門,順便暗中替她物色新人。”
“現在想想,我也算是因禍得福。否則,我也不會認識君子蘭,得到殿下你的賞識,去玄家當侍人。”
“當初我騙夫人,說我不愛伺候人,殊不知,伺候他是我迄今為止最為輕松快樂的事情。哦,夫人就是一點不好,總是半夜問我些情感問題,我為了解答他,買了一堆話本,這東西比蠱毒還可怕,一旦染上,無藥可解。”
“蠱毒?”
吳關假裝伸懶腰,借此擋住她望來的目光:“人一旦過上清閑享樂的日子,就不想再回到過去了。若不是我身上的蠱毒需要定期服用解藥,我是真的不想見到頃月閣那群瘋公。”
“你的意思是,黃月昇為了控制你們,在你們身上種下了蠱毒?那你為何還要跟棠宋羽出來。”
“殿下不知道嗎?”
玄凝莫名有些心慌,皺眉問:“知道什麼?”
“那夜死的,看似是步天樓的樂師,實則是閣中角宿壽星,别看他排名不高,他可是閣主一手培養的棋子,掌握所有星宿動向,以此分發解藥,得罪他,就意味着死。”
想起黃月昇描述的夢境,玄凝沉聲道:“棠宋羽把解藥拿走了,對嗎。”
“嗯,雖然不知夫人是如何做到的。”吳關從荷包中掏出一個瓷瓶,“他臨走前,給了我一瓶解藥,灰璃也有,估計這會已經在他們手中了。”
怎麼做到的,玄凝想起那染紅的裙擺就頭疼。但凡告訴她一聲,她就能不費吹灰之力把公雞根剁了,何必他又是鴛鴦壺,又是邀之共奏琴弦,到最後弄得滿身狼狽鮮血,誰見了都要報官。
鴛鴦壺……樂羊……
“我與他在步天樓那晚,也是頃月閣一手安排的?”
吳關眨眨眼,單純道:“哪晚?”
“……算了。”
“殿下是說夫人被樂羊騙走的那天晚上?其實……那個鴛鴦壺……”
吳關抿唇看了她一眼:“是夫人要的。”
玄凝神情一變,噤聲道:“噓,有動靜。”
四下安靜,除了歸巢啼鳴,吳關什麼也沒聽到,她卻連聲招呼都不打,閃身消失在了原地。
吳關見她那麼緊張,還以為是棠宋羽出現了,誰料過了半個時辰,她騎着奪來的駿馬,像遛狗一樣溜來了五花大綁的頃月閣殺手,馬背上還馱着一個粉衣男子。
是灰璃。
吳關接在懷裡,剛要探他鼻息,卻被小男子揮手擋住了臉。
灰璃緩緩睜開眼,惺忪遲疑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半刻,歪首又落。
确定他隻是昏過去了,吳關才啧道:“這小家夥真能活。”
黃昏的月與星,由淺淡轉至華濃。
玄凝捂着微微發燙的臉頰,望着泛紅的火堆道:“所以……他是因為害怕,特地要了鴛鴦壺,在我去到之前,酌陽鴛壺酒壯膽……”
吳關坐在火堆邊,烤着路上撿到的闆栗:“對啊,不過我跟他說了,男子頭一次還是不要喝太多,不然醒來全忘了。萬一殿下不想負責,他日後也能回味一二。”
“你都教他些什麼。”
“殿下明鑒,小的也是從話本裡學來的。隻是殿下說的陰鴦摻藥,這應該是頃月閣的手筆,他們最喜歡往女君的酒裡摻藥。把人弄暈,便什麼事都好辦了。”
“呵。一群下水溝裡的髒郎。”
他苦笑道:“是啊,又髒又多,還到處亂爬,讓人頭疼。”
玄凝沉默地望着火光,片晌擡眸道:“我來的路上又聽說了幾起摘宮案件,頃月閣為何要這麼做,那些被摘走的胞宮都去哪了?”
“吃了。說是能容貌永駐。”
吳關嘲諷笑道:“至于作用,大抵是剖開某個倒黴鬼的肚子,把胞宮放進去,作出一幅血淋淋的男人生子圖來。”
“……有何用。”
“他們會拿着圖畫欺騙那些小男孩,告訴他們女人的身體是肮髒的,是純潔的父解救了他們,将他們放在身體裡孕育誕下,所以,要感謝父,記住父的恩賜,回報父的恩情。”
“他就是這麼壞掉的?”玄凝瞥了一眼灰璃,自打救回來,他就一直昏睡不醒。
“嗯,他如今還算清醒,看來城外的同心館,當真能修身養性。”
玄凝冷笑。
什麼同心館,不過是某位長老開的雞雜面館,灰璃待了沒到三天,光是逃跑就被抓回來七次。而她“碰巧”出現,将人帶到了黑市,一番讨價還價,灰璃被設計賣給了前來買“豬猡”的黃府侍衛。
他不知閣主的真實身份,便不知道自己處心積慮騙取信任的,是閣主的親姐姐。事後還在沾沾自喜,以為自己為頃月閣立了大功一件,結果被同行追殺,隻得藏身她提供的庇護之下。——玄家地牢。
灰璃縱然作惡多端,但若非頃月閣,他本該是尋常百姓家,被母親抱在懷中的孩子。
留他性命,并非出于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