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想什麼?”
柏溪雪忽然出聲問道,她不知何時已經擡起了眼,清淩淩的目光透過棒球帽的陰影看向言真。
她的聲音讓言真打了個激靈,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走神已經很久了。桌上燒烤已經變涼,少了熱度的加成,色與香都黯然失色,沒有人再動一筷子。
大抵是半夜被人從床上拖出來還是太反人類了,言真隻覺得自己的腦子就像卡機的電腦,看着柏溪雪,半響隻轉出來一個字:“……啊?”
她猜自己現在的表情大概就像一個流哈喇子的弱智,因為柏溪雪看她一眼之後就挑起了眉毛,一個白眼差點能翻到天靈蓋上去。
……她翻白眼居然也離奇地好看。言真很不着調地想:這算不算大明星的表情管理?
她發現自己現在居然完全沒有和柏溪雪鬥嘴的意志,大概是回憶抽空了人的力氣,放空之後的意識就像受潮的蛋糕,軟綿綿的,再也聚不成原來的樣子。
于是,她隻是疲倦地坐在那裡,沖柏溪雪笑了一下:“隻是想到了過去的事情。”
如果是平日,她想,她一定不會想和柏溪雪說起過去的事情。畢竟,面前的柏溪雪,正是她這可笑生活的目擊者。
目擊她曾無憂無慮,生活幸福,也目擊她突逢變故,從此一無所有。
然而,或許是疲倦的夜晚總會令人卸下防備,也或許是今夜的柏溪雪看起來真的太年輕。年輕的女孩頭發烏黑,面孔晶瑩,在昏黃的路燈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就仿佛此後近十年的光陰都未曾流逝,一切的變故,也都還沒來得及發生。
也可能隻是因為她太想找個人說話了。
多可笑,自從言妍自-殺,父母車禍離世之後,她的身邊再無親故。能聽懂她這一刻茫然的人,竟隻剩下了柏溪雪這個知悉一切、曾目睹過她倉皇與狼狽的人。
于是,言真垂下眼睛,終于緩緩地說:“我隻是……想起了高中時候的事情。”
“我們可以走了嗎?”
柏溪雪卻忽然打斷了她的話。
她語氣冷淡,神色間亦透着一股厭煩和冷酷。言真愣愣地擡頭,看見柏溪雪不知何時已經把筷子擱在一旁,正抱臂冷冷地看着她。
“你不是想要吃燒烤嗎……”
她下意識問,幾乎是話音剛落就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多麼愚蠢的問題。然而覆水已難收,柏溪雪已然發出一聲冷哼,幾乎是用一種戲谑的語氣問:“你真的覺得我吃得慣嗎?”
“我不過是覺得心煩,想換個口味,散散心而已,”她用厭倦的聲音說,歎了口氣,“沒想到有些東西,上不得台面還是有理由的,看見就覺得倒胃口。”
“我困了,”她站起身,重新拉上口罩,“回去吧。”
語氣恹恹,就像是在遛一條不聽話的狗。
她忽然起身的動作引起了其他顧客的注意。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過來,狐疑的目光在柏溪雪的口罩與鴨舌帽上逡巡,最後又落到了言真身上。
沒人猜到柏溪雪的身份,但似乎有人認出了言真,不知道誰已經擡起了手機,黑暗裡閃光燈白慘慘地一閃,讓言真下意識地咬緊了嘴唇。
不該回憶過去的,她終于在這一刻意識到,人隻要不回憶過去,就不會變得軟弱。
仿佛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在此刻擁上頭顱,她臉頰燒得通紅,隻覺恥辱,落到柏溪雪眼裡,便是目光盈盈,卻又不願在她面前落淚的模樣。
看得讓人沒來由的心煩——明明是她言真偏要在自己面前提起她那個高中初戀的。她柏溪雪,作為正牌金主,不想聽還有錯了嗎?。
不知道還以為自己怎麼着她了呢。柏溪雪這樣咬牙切齒地想着,愈發覺得生氣,滿腦子都是言真剛才看她的樣子。
……那是她很少見到的神色,那樣的悠遠,那樣的溫柔。如堕舊夢之中的目光,仿佛能透過自己,望見一個過去的人。
——那個人不就是沈浮嗎!!!她真以為自己忘記以前的事情了嗎?!
她柏溪雪可是記得一清二楚呢!
她真的是一眼都不想多看這個女的了。柏溪雪踩着高跟鞋往外哐哐直走,隻覺得越想越委屈——這高跟鞋還是離家出走前特意穿的呢!
她和言真身高相仿,但出于難以言喻的心思,總想在身高上壓過對方一頭。沒想到這一趟回程下來不是坐飛機就是坐車,連個燒烤都要委委屈屈縮在小桌子旁,再高的跟,也沒有用武之處。
想到這兒,她竟然莫名有些鼻酸——今晚的飯也不好吃!她本就吃不慣這種小攤小販的食物,自然也沒有多少興趣與民同樂的興趣。今晚出來,隻不過是暫時不想想起柏家那一堆煩心事罷了。
然後、然後就是稍微順便看看言真在幹什麼……誰能想到她居然還敢對着自己,滿臉懷念地!講!她!的!初!戀!
真是豈有此理!
大小姐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頓時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委屈、最倒黴的人。
身後傳來了腳步聲,大概是言真已經追了過來,柏溪雪癟了癟嘴,心知自己現在這一副慘兮兮的模樣萬萬不可被言真看見。她一咬牙,心一橫,踩着高跟鞋就開始噔噔噔噔往前沖——
咔。
一聲清脆而微小的斷裂聲從腳下傳來,在錯愕的柏溪雪耳中,猶如驚雷炸起。
像是不堪忍受這坑坑窪窪人行道的折磨,她腳下那雙全球限量十五雙、号稱隻能走在紅毯上的高跟鞋,終于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如傳說中的阿喀琉斯之踵般咔嚓折斷。
柏溪雪瞪大雙眼,眼睜睜地看着地面一寸、一寸地離自己的鼻尖越來越近,近乎絕望地在心中尖叫——去死吧你們這群偷工減料的奸商,老娘要是毀容了一定要找律師把你們告得破産!
然後,有人抓住了她的手。
是追上來的言真。在柏溪雪的眼角餘光中,她伸出手,如同傳說中拯救公主的騎士,被昏黃的路燈蒙上了童話般的光暈——卻最終還是來晚了一步。
言真在這一刻不幸踢到了一塊翹起的行道磚,相悖的兩種力量讓她一個踉跄,隻覺天地颠倒,兩個人齊齊摔倒在人行道上。
她下意識護住柏溪雪,肩膀狠狠地磕在了水泥磚上。
很痛。
冷汗唰地就下來了,兩個人的沖擊力實在不容小觑,言真疼得臉色蒼白,一瞬間甚至覺得眼前發黑。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暈眩之中,她虛弱地想,今年高低得寫篇反映Y城市政道路狀況的報道……
然而眼下還有比打市長熱線更重要的事情,身嬌肉貴的大小姐正躺在她懷裡,也不知道摔沒摔到哪兒。
言真下意識低頭看了眼,隻能看見淩亂的長發,蓋住了柏溪雪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