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手摸去,卻摸到一手滾燙的潮濕。
不知道為什麼,言真忽然覺得自己慌亂了起來:“柏溪雪,你受傷了?”
顧不上疼痛,她把柏溪雪一把撈了起來,伸手撩起她的頭發,低下頭,湊過去查看她的傷勢。
然後,她的手錯愕地停在了半空中。
沒有半點血迹,空氣中也沒有任何血腥味。隻有一個滿臉眼淚的柏溪雪,在路燈的陰影下,紅着眼眶惡狠狠地瞪着她。
她表情兇狠,落到言真眼裡顯得可憐兮兮的。柏溪雪皮膚本來就白,今夜匆忙,臉上更未敷半點粉黛,如今流淚,就顯得鼻頭臉頰一并通紅,如何瞪眼 ,都不複剛才的氣焰嚣張。
“你……柏溪雪……你哭了?”言真怔怔地問。
柏溪雪當即就像被踩了尾巴的貓:“要你管!”
她橫眉立目,當即就掙脫言真的手想重新站起來,卻不料重心又是不穩,大小姐嗷了一聲,腳下一軟,又往前栽下去。
言真趕緊撲過去接她。
這次終于不算救駕來遲,她穩穩撈住柏溪雪的腰,扶着柏溪雪坐到了人行道的花壇邊上。
柏溪雪又要瞪她,言真趕忙将她摁住:“我先看看你的腳。”
那雙高跟鞋顯然已經報廢,鞋跟斷口整齊,紅絲絨的鞋底已經被粗粝的水泥磚磨損得一塌糊塗,言真伸出手,纖長的手指繞過腳踝細細的黑色系帶,将那玲珑精緻的蝴蝶結抽開,褪下。
柏溪雪又想嗆她幾句,卻被言真捏住了腳踝:“還好,沒有扭傷。”
她托着柏溪雪的腳,細細地查看了一圈。柏溪雪的腳和她本人一般嬌生慣養,細皮嫩肉的,雪白的腳背還能看見剛才被系帶勒出的紅痕。
還好沒有腫起來。她用指尖碰了碰确認無礙,柏溪雪卻不知道為什麼抖了一下。
“怎麼了?”言真擡頭看她,“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不知道為什麼,柏溪雪卻覺得自己說不出話來了。言真正半跪在她的面前,從柏溪雪的角度,正好能看見路燈昏黃的光落在言真的眼裡,星子似小小的一點,夜色中分外澄澈溫柔。
她總是會不自覺露出這樣困惑、卻又有點關切的神色來。像對着任性妹妹而迷茫的姐姐,或是對着頑劣學生而不解的老師,分明是沉靜的氣質,卻又因為眼中的那一點困惑的關切,流露出隐蔽的溫順和脆弱。
不能怪她總想欺負言真。大小姐這一刻有點混賬又有點混亂地想,一個巴掌拍不響。
但這一刻她卻沉默。Y城的綠化帶遍植桔梗,深綠纖細的花梗上托着無數藍紫的花朵,如同幽暗的星點。
夜深花已睡,絲綢般的花瓣已經合攏,夜幕中困倦地低垂着,隻剩無數細細的枝葉,在夜風的吹拂中微動,拂過柏溪雪的後背和手肘,癢癢的,好似曾經誰的睫毛,曾在呼吸交纏之間,從柏溪雪的臉頰又輕又軟地滑過。
言真的睫毛真的很長,又長又軟。
柏溪雪想,不知道為什麼覺得自己好像也有點心軟得一塌糊塗。
她就這麼靜靜地坐在馬路邊,看昏暗的燈光下,言真半跪在她前面,将那雙報廢的高跟鞋放在一旁,給她穿上了自己的鞋。
“一小段路,将就一下吧。”她說,光着腳,将柏溪雪扶了起來。
柏溪雪卻不再說話,她安安靜靜地,任由言真在深夜無人的街道裡,拉着她的手慢慢向前走。
最終,還是柏溪雪坐上了駕駛座。言真摔青了手臂,柏溪雪本想在車載冰箱裡翻出冰塊讓她冰敷,卻又忽然想起這不是她最常開的那輛邁巴赫,隻是輛十來萬出頭的小破車。
若是以往,柏溪雪必定又要埋汰言真幾句,然而此刻,這樣的話卻再也說不出口了,柏大小姐語塞了半天,終于結結巴巴地憋出了一句:“今晚回我家吧,讓陳媽給你看看,處理一下。”
她握着方向盤目視前方,語氣波瀾不驚,心裡卻已經提心吊膽,生怕從言真嘴裡聽到一個不字。
言真卻沒有再拒絕她,隻輕輕地說:“好。”
然後,她們倆誰都沒再說話。柏溪雪其實車技不錯,夜色裡,小車平穩地向前行駛着,如同一葉小舟,悄無聲息地飄過夜晚的海。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注視着前方跳動的紅燈數字,柏溪雪終于忍不住輕聲說:“其實我今晚生氣,是因為你想要提起沈浮。”
車上的液晶屏顯示的時間已經跳到了淩晨四點。大概是人熬夜總會變得脆弱,如此時分,再固執的人,也會忍不住卸下防備,變得坦誠:“我不喜歡聽到你提起她。”
柏溪雪小聲說,過了一會兒,才聽見言真輕輕的聲音:“我沒有想起她。”
“那個時候,其實我隻是想起了言妍,”坐在副駕駛上的人低聲說,聲音亦如夜色輕柔:“有些時候,我會覺得你和我的妹妹有點像,特别是小時候。”
大概是倦了,她尾音低低的,帶上了小小的、含糊的鼻音:“雖然你大概沒有見過。”
“我見過她。”柏溪雪卻忽然說。
她注視着眼前茫茫的夜色,思緒卻浸入回憶之中:“那是我九歲的時候,我見過你的妹妹,也見過你。”
“言老師……你還記得麼?”
她問,終于還是把這句話說出來口。言真卻沒有再答複,在黑暗的夜色裡,沉默兀自凝固,柏溪雪緊緊地抓住方向盤,不知為何竟然在這一刻感覺到一股呼吸不過來的緊張。
一直過了許久,她才慢慢地偏了偏頭。
然後,柏溪雪發現言真不知何時,已經睡着了。
大抵是真的太困了,她睡得這樣的熟。困困歪歪的,空調冷氣裡裹着毛巾被,看起來倒像個小女孩,在毯子底下縮成小小一團,手卻還規規矩矩地拽着安全帶。
柏溪雪知道她從小就是好學生,品學兼優,家境小□□活美滿,和她這種從小出生在豪門腥風血雨八點檔的人從來不一樣。
哪怕後來她父母雙亡,一無所有,也依舊無法磨滅她身上那種,曾被愛環抱多年而培養出的沉穩自若。
這讓柏溪雪深深嫉妒,直到如今也令人難以釋懷。
又拐過一個彎,柏溪雪聽見自己輕輕地笑了一下——還好,言真已經是她的所有物了。
車載音箱裡放着歌,馬路上的路燈一盞接一盞地後退着,在闊葉榕的枝葉間明滅閃爍,黑夜裡像無數亮晶晶的眼睛。大小姐伸出手,将冷氣調高,輕輕地跟着哼歌,一直往夜色深處開去。
至少這一刻,夜色裡亦不覺孤獨。